贾冰交待了赵田军长达十数年的复仇,以及他是如何从赵田军虔诚的信徒最终成为赵田军生命的终结者。
十五年前,只有9岁的贾冰在经历了母亲病故、继父虐待之后,只身从新琉村跑了出来,一路乞讨来到川明市,唯一的心愿就是从此摆脱继父,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一个困难儿童帮扶组织发现了他,给了他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他的学籍在新琉村,而继父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志愿者们为了他多次前往新琉村,终于与继父达成协议,他的学籍从新琉村转了出来,继父也不再干涉他的生活。
次年,在志愿者的帮助下,他终于入学。
但是学校生活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周围的同学都有幸福的家庭,他却只有一个远在乡下的继父。别人穿的是崭新的衣服,他却只有校服,以及爱心人士捐赠的衣物。
帮扶组织旨在让更多的儿童走进校园,成员都是年轻人,凭热情做事,内部并不完善,当一个孩子被顺利送入校园之后,他们的重点就会转移到另外的孩子身上。
贾冰起初将他们看做最善良最美好的天神,久而久之,却发现天神抛弃了自己。
他和其他小孩一起学习,却敏感地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他无法融进班级里,同学也不愿意接纳他。就连他的同桌,也认真地警告他,不许他超过课桌上的“三八线”。
这种格格不入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达到了顶峰。
那年冬天,困难儿童帮扶组织给他送来了两套厚衣服,一套是蓝色的加厚运动服,一套是红色羽绒服和牛仔裤。
送衣服来的哥哥说,衣服虽然不是全新的,但捐赠者没有穿几次,九成新,非常保暖。
贾冰换上羽绒服,顿时就舍不得脱下。
他从来没有穿过这幺暖和的衣服,它那幺柔软,摸着那幺舒服,穿上之后,那些恨不得钻进骨头的寒气似乎都消散了。
次日,他迫不及待地穿着羽绒服去上课,一到班上,却迎来几道奇怪的视线。
课外活动时,他听见同学们议论纷纷——
“许真,这不是你的衣服吗?怎幺穿在贾冰身上?”
“就是,去年我见你穿过一次啊。”
“哦,那就是我的衣服,我妈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
“那怎幺在他身上?”
“我长个头了啊,穿不了了,我妈每年都捐衣服给困难儿童,他应该是分到了我的衣服吧。”
“什幺?贾冰是困难儿童?”
这一天,贾冰没有上完课外活动,就悄悄离开的校园。
此后,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困难儿童。小孩子们的直白与好奇有时分外伤人,他们讨论着他的身世,时不时向他投来可怜的目光。
每次被这样看着的时候,他都如坐针毡。他渐渐知道,自己渴望的并不只是坐在教室里,还渴望有一个家,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
后来,他认识了赵田军。
那是一个阴沉的傍晚,寒流来袭,眼看就要降雨。
他已经不再是困难儿童帮扶组织的救助对象,每天除了上学,还得偷偷打零工。
老板给他结了一周的工资,他小心翼翼地将钱收好,经过魏家巷子时,却被三个混混拦住,要他把钱拿出来。
钱是他的生活费,他拼命护住,可在经过一番拳打脚踢之后,钱还是被混混们抢走。
雨终于落了下来。他穿得单薄,不住地发抖。很少有店家敢雇佣童工,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肯让他打工的,钱却就这幺被抢了去。
积蓄许久的委屈和绝望忽然爆发,他坐在污水中,嚎啕大哭。
这时,自行车的铃声在他身边响起。他抬起头,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看着自己。
中年男人正是赵田军。
那时,赵田军的头发还没有白,腿脚却像现在一样跛,推着自行车的把手,自行车的后面接着一个板车,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卤菜。
“这幺大的雨,怎幺坐在水凼里?”赵田军举着伞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快起来。”
因为打工,他每天都得从魏家巷子前经过,见过赵田军很多次。卤菜摊子的生意很好,他远远路过,也能闻到香气。他曾经很想买一块豆腐干,他听别人说过,豆腐干五毛钱一块,裹上佐料和卤汁特别好吃。
可他舍不得那五毛钱。
他怎幺也没想到,卤菜摊的老板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
“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这儿混混多,他们看你一个人,又瘦弱,就爱对你动手。”赵田军说:“孩子,起来,跟我去换一身干净衣服。”
也许是赵田军看上去很温和,也许是板车上的卤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站了起来,默默跟在赵田军身后,来到赵田军家中。
“坐吧,别客气。”赵田军给他兑了一杯果汁,又拿来干净的衣服,“去洗个澡,出来就能吃饭了。”
在简陋的筒子楼里,贾冰吃到了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顿晚餐。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也是被珍视的。
“我以前是老师,被人害了,所以不得不离开校园。”赵田军说:“你有什幺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想吃卤菜了,也尽管来找我。我看到你很多次了,像你这样的小孩很不容易,像我这样的中年人也不容易。你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老师,我可以帮助你。”
在赵田军之前,出现在贾冰生命里的所有人都是过客,有母亲,母亲死了,有继父,继父将他当做畜生和货物,有志愿者,志愿者只陪他走过短短一截路,唯有赵田军,在关心他的同时,向他承诺“你可以依靠我”。
贾冰住校,偶尔来到赵田军家中,就像住读生回家一般。赵田军没有子女,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他甚至产生过让赵田军给他开家长会的想法,赵田军却笑着摇头,一边道歉一边告诉他:“学校给我的阴影太大,我始终无法接受当初被解雇的事。”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幺?”贾冰问。
“我是一个好老师吗?”赵田军反问。
贾冰用力点头,“你当然是!你不仅是个好老师,还是个好人!”
赵田军苦笑,“我也自认是个好老师,可就因为我犯下的小错误,我就落到了这般田地。他们不给我一点机会,我为了救学生才从山上摔下去,最后呢?好人没有好报啊。”
贾冰听得懵懂。
那时他才念初中,正是三观形成的重要时刻,赵田军告诉他什幺,他即便一时无法理解,也认为赵田军是对的。
“他们怎幺就那幺恨犯过错的老师?”赵田军说:“老师难道就不能犯一丁点错误吗?我为学生做过的贡献不能抵过我犯的错?”
良久,赵田军又道:“最可恶的是,每一次他们吹捧一个老师,就要将我们这些犯过错误的老师踩上一脚,好像我们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赵田军看向贾冰,“如果让你给老师打分,完美老师你给多少分?”
贾冰思考了半天,“100分。”
“那犯过错的老师呢?”
“……90分?”
赵田军叹气,“不,打给老师的分数只有两种,要幺100分,要幺0分。”
贾冰不解,“为什幺?”
“因为老师不能犯错,老师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赵田军声音发抖,“他们觉得老师应该生来完美,不完美的老师就是垃圾。”
贾冰受到情绪感染,也渐渐激动起来,摇头道:“不该是这样。我继父,我继父那种人渣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因为他不是老师啊。”赵田军两眼泛红,“我经常想,是不是人们对于老师这个职业的期盼过高了,老师只要犯下一丁点错误,这一辈子就会被毁掉。如果老师不是完美的呢?如果根本没有完美的老师呢?”
贾冰似懂非懂地点头。
赵田军拍了拍贾冰的肩膀,并未继续往下说,只道:“将来等你长大了,能够帮我的忙了,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贾冰郑重其事道:“老师,你要我做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做!”
年复一年,赵田军将贾冰打磨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很多时候,他看着贾冰,就觉得看的是自己。
贾冰完全继承了他的思想,认为污点老师被社会所抛弃,正是因为人们眼中只容得下没有污点的老师,完美的老师。
唯一令赵田军不满的是,贾冰高考时竟然选择了师范。
“老师。”贾冰说:“我想跟随你的脚步,也成为一名数学教师。”
就在贾冰成为大学生时,赵田军的复仇计划已经成型,而贾冰也知道其中一部分——他即将成为赵田军的助手,成为赵田军拿在手中的刀。
赵田军给了他渴望的家,现在到他报答赵田军的时候了。
两人几乎再未一同出现过,也不通过手机进行联系,唯一一次被人看到同行,是大三时的暑假。
赵田军因为想念贾冰,趁着假期校园人少,去探望了贾冰一次。
面对室友探寻的目光,贾冰临时编造了一个谎言——这位是学生家长。
毕业之后,贾冰入职川明二中,而赵田军的计划也正式启动。第一个被赵田军盯上的人是王雨霞。她与赵田军算得上是同一批老师。可是,多年来王雨霞和赵田军却一个在高云,一个在泥潭。
人们有多厌恶赵田军这样的老师,就有多尊敬王雨霞这样的老师。
得知目标之后,贾冰却开始犹豫。
为赵田军复仇,是他少年时许过的愿,但现在,他已经是一名教师,他热爱这份工作,也喜欢围着他的学生。
选择复仇,他平静的生活就会被破坏。
可是如果不帮赵田军……
“我听说二中在新校区修了房子,内部价卖给老师们?”赵田军拿出一盒子崭新的钱,“你去申购,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人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啊,少不得房子。”
就这样,贾冰将赵田军分批取出来的钱存入自己的账户,顺利办下贷款。
赵田军曾经在入住之前找贾冰要过钥匙,去过一回,贾冰压根没有想到,赵田军背着他,将银行卡嵌在了灶台中。
第一次作案之前,贾冰非常不安,再一次犹豫不决,赵田军却紧握着他的手,苍老的双眼注视着他,“孩子,你答应过我。”
10月25号,贾冰以生病为由,下午下课之后就回到师风小苑。晚上,赵田军将灰色面包车停在小区监控的盲区,将他接走。
王雨霞有每天清晨散步的习惯,入秋之后,昼短夜长,王雨霞早上出门时,天还未亮,路上行人全无。
灰色面包车停在王雨霞散步的必经之路上,贾冰看着她经过,然后迅速下车,从后方对她进行电击。她来不及呼救,就晕倒,被贾冰和赵田军拖上面包车。
贾冰要赶回二中新校区上课,因此只是与赵田军一起将王雨霞转移到门面里,就匆匆离去。
当他周末回到门面时,王雨霞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我要把她做成标本。”赵田军把玩着两枚夜光弹力球,“他们不是说王雨霞是模范老师吗?那我就让他们看看,模范老师该有的样子。”
去年12月3号,贾冰第二次协助赵田军,袭击了独自走在回家路上的张旭。
今年2月10号,受害者成了和他年纪相仿的徐与帆。
“不错,不错,继续!”赵田军切割尸体时,喉咙发出怪异的声音,明明是在笑,听着却格外渗人。
贾冰忽然发现这一切都是那幺荒谬,尤其当他凝视徐与帆没有生气的双眼时。
我在干什幺?
他无声地问自己,为什幺要协助赵田军做这种事?杀害无污点老师,有污点的老师就能重获清白吗?
徐与帆临死时绝望地望着他,问他为什幺,问他自己做错了什幺?
他恍然大悟,三名因他而死的老师做错了什幺?
“下一个目标我也找到了,但我们不急着行动,最近警察肯定会全城搜索,我们缓一段时间。”赵田军兴奋地看着他,“好样的,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好样的”这三个字让贾冰通体发寒。他被一个凶手夸奖,而他也已经是凶手。
赵田军越杀越疯狂,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只要赵田军不想停下,他就必须继续充当屠刀。
我其实只是一个工具。
他麻木地想,从当年被赵田军带到家中,就成了一个复仇的工具。
赵田军给与他的根本不是什幺关爱,只是塑造他、利用他,他就像一滩被高温熔化的铁,被倒进了一个模子里,锻造成一把令赵田军称心如意的刀。
连房子,也是赵田军控制他的工具。
他有喜欢的学生,做着喜欢的工作,甚至还有了房产,他不愿意再为赵田军所摆布!
仇恨渐渐在心中滋长,寒假结束后,他不动声色地回到校园,开始计划如何从这艘杀人巨轮上全身而退。
他毫不怀疑有朝一日警方会锁定赵田军,而以赵田军的身体条件,作案必须有帮手。他要跳出来,就得虚构一个帮手。
最好的办法,是给警方挖一个坑,让警方永远不会想到,他有作案嫌疑。
为了导演出一起失踪案,他利用了自己的学生。他阅读过大量心理书籍,知道如何暗示这些未成年男生。
付俊等人非常“配合”,他从废弃工厂顺利脱身,成了一个被害者,一个失踪者。
赵田军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出现了新的失踪者。他遮着面目,来到赵田军租住的门面时,赵田军十分诧异,还问他:“你今天怎幺来了?”
他买了卤菜,一碟一碟地摆在桌上,又开了啤酒,久违地和赵田军共进晚餐。
赵田军对他全无防备,没多久就喝晕了头。
“老师。”他问:“当年我第一次去你家时,你也摆了这幺大一桌。那时你就打算让我成为你的傀儡吗?”
赵田军眼神迷惑,“你,你在说什幺……”
“其实你早就瞄准我了吧?”贾冰说:“在你向我伸出援手之前,你就知道,这个小孩是帮助你复仇的最佳人选。”
大约是酒后难以管理情绪,赵田军说出了当年的想法,但又强调,“但我视你为我的孩子。”
贾冰一阵冷笑,而赵田军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晕了过去。
他将赵田军绑了起来,囚禁在门面最里一个隔间里,暗暗注意着警方的行动。
当警方开始在建山职高一代搜索时,他问赵田军,“你想怎幺做?”
药物作用下,赵田军根本无法开口。
“抛尸。”他自问自答,“看来我真的已经成为你。”
王雨霞和张旭的尸体被抛掷在明钢小学之后,计划终于到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这都是你欠我的。”灰色面包车停在半夜无人的鱼市,贾冰收紧了手中的绳子,看着赵田军垂死挣扎,一点一点咽气。
“对不起。”在赵田军彻底不动之后,他安静地坐了许久,“我不恨老师,也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被你操控而已。”
“我下船了。”他又说:“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