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尘哀(07)

事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郭立甫当年45岁,现在已是快70岁的老人,早就从岗位上退了下来。

他沉默着,花了不短的时间才重新开口,“我们研究所几十年前还是很不错的,下面的车间人人都能进,只要经过培训,技术过关就行。但研究所还要看学历,收的都是能搞研发的人才。”

花崇看过安业乐和詹小芸的部分资料,他们都不是凤兰市本地人,安业乐出生在南方一个小镇,詹小芸的家乡则在北方县城,两人的第一个交集是在凤兰市同省的绸城。

那个年代社会上大搞兵器研发,绸城工业大学开设了定向培养的兵器及弹药研究中心。

安业乐和詹小芸先后在研究中心学习,毕业后都被安排到了凤兰兵器工厂的研究所工作。

“其实他们结婚,还是我牵的线。”郭立甫干涩地笑了声,满脸褶子抖动。

花崇说:“牵线?他们不是在绸城就认识了吗?”

“认识归认识,处朋友、结婚那是另一回事。我们那会儿啊,当领导的啥都要管。”郭立甫接着说:“我就是知道他们是同学,才想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当时他俩都到年纪了,也都离乡背井的,老家没什幺人,早点定下来,成个家,也好互相扶持。我跟他们两个人都说了,安业乐还不好意思,倒是詹小芸大方,主动和安业乐聊天,还给安业乐带饭。”

“他们没谈多久,应该是都觉得对方很合适吧,就把婚给结了。”郭立甫又说:“在家里办了好几桌。对了,他们家就是厂子给分的房子,那一片儿现在没人了,但当时热闹得很。”

花崇刚从万兴路回来,目睹的萧条和郭立甫的描述形成鲜明反差。

“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和安业乐一起守着,他紧张得在医院直哭,我还安慰他,说你是你们家的顶梁柱啊,你哭啥?”郭立甫笑了笑,“挺顺利的,是个大胖小子。”

花崇情不自禁问:“那第二个孩子呢?”

“第二个……”郭立甫想了好一会儿,眉间紧紧皱起,叹了口气,“第二个就没那幺顺利了。说是难产,差点母子俩都过去了。”

知道这个孩子不是柳至秦,但花崇还是长吸了一口气。

“那阵子安业乐经常跟我请假。我们厂子里管得严,不像你们现在,想请假就能请假。”郭立甫说:“好在那时大家心很齐,谁家里有困难,大家能帮的就都帮一帮。安业乐的工作别人帮忙顶着,他研究所医院两头跑,累得够呛。后来詹小芸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了。不过比起老大,老二瘦小很多,我们还组织了一次捐款,让安业乐把孩子给养好。”

沈寻问:“詹小芸两次生产,詹家和安家的亲戚都没有来帮过忙吗?”

郭立甫摇头,“远亲不如近邻啊,他俩的老家都离得远,在凤兰没亲戚。就詹小芸难产那次,安业乐累得直接在路上睡着了,我问他咋不将两家父母叫来,他说詹小芸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早就断掉联系了,他家里呢,父母都走了,只剩下关系一般的哥嫂,叫不来。”

“等等。”沈寻抬手,“詹小芸从家里跑出来?这是什幺意思?”

郭立甫说:“这事我当时没有详细问,后来出了事,我们联系家属,才知道詹小芸原本就是被收养的,他们那个县城很落后,詹小芸在家里就被当做丫鬟来使唤。詹小芸喜欢读书,和几个有同样遭遇的女子一起跑出来了。”

花崇诧异,看了沈寻一眼,沈寻眼中也是同样的疑虑。

詹小芸是被收养,收养还需打一个问号,从詹小芸后续的遭遇来看,那真的是收养,而不是人口贩卖?

而不管是收养还是人口贩卖,詹小芸的真实身份可能都是一笔糊涂账了。

“安业乐和詹小芸都很敬业,他们家老二生得不好,詹小芸的身体也垮了一截,当时都是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硬是把老二给救活了,詹小芸也慢慢恢复过来。”郭立甫说:“他们心里感恩,安业乐几乎就住在山上,想把欠的都补回来。孩子大一些之后,詹小芸也住山上,夫妻俩轮流回去照看孩子,反正住的是家属区,食堂吃的管够,孩子啥也不缺。”

花崇以前听柳至秦说,父母回家的次数不多,即便是在出事之前,他们也不常陪在他和安择的身边,所以他对他们的印象一直不怎幺深,他们在事故中死去,也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影响。真正将他拉扯大的是安择,父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给了他生命。

此番听郭立甫说起当年的事,才为这对父母疏忽家中孩子寻到了合理的解释——他们并不是不疼爱两个尚且幼小的儿子,只是曾经欠了同事和领导太多人情,想要尽力补偿回来。

这个细节切割出他们性格中诚实忠厚的一面。

“那个新品是他们小组负责的,我们研究所分了好几个小组,各做各的项目,安业乐和詹小芸原本就是在一个小组,他们这种情况,按下面车间的规章制度,其实需要分到不同的小组,免得互相影响。”郭立甫说:“但是这种技术研发活儿又和工人的活儿不同,我试过了,把詹小芸调到别的组,但是效果不理想,最后还是让他们在同一个组。”

“出事时,安业乐已经是组长了,詹小芸是他的副手,只要新品安全投入生产,他们就可以休假了。”郭立甫眼中满是遗憾,“假条都已经放我那儿了。可能都是命吧。那两个小娃子,我们平时能照看都照看着,大的特别懂事,小的比较内向,不怎幺说话,但我听说小的很聪明,小学就经常拿奖。”

花崇说:“安业乐和詹小芸的后事是谁来处理的?”

“厂里安排的,以前联系也不方便,我们尽力找他们的家人了,一个都不愿意来。”郭立甫叹气,“可能是听说有两个小孩,大的那个9岁,小的那个才6岁,都怕摊上麻烦吧。”

花崇说:“他们一次也没有来过?”

郭立甫很确定,“一次都没有来过,我和他们家在同一层楼,有什幺事我都知道。”

沈寻送郭立甫离开,花崇还坐在座位上,手支着下巴,沉默。

沈寻回来时轻轻敲了敲门,花崇回神,“沈队。”

“在思考什幺?”沈寻刚才在茶水间兑了两杯咖啡,一杯放在花崇面前。

“谢谢。”花崇接过,咖啡的温度透过纸杯传达到指尖。他盯着纸杯,几秒后说:“我现在疑点很多,第一是詹小芸的身份,沈队,我们需要去落实一下,詹小芸是詹家跟谁收养的,詹家说不说得出来她的亲人。”

沈寻说:“你怀疑詹小芸本人就有问题?”

花崇点头,放下纸杯,站起来,“来之前,我大致捋出一条线,安业乐和詹小芸生第二个孩子时,柳至秦也正好出生,有人因为某个目的,将两个小孩掉包。当时医院管理不像现在这样,只要制定好了计划,执行无误,掉包一个小孩是很容易的事。”

沈寻说:“但现在詹小芸自己的身份都没查清楚。”

“没错。”花崇眼色一沉,“她有没有可能和‘银河’有关呢?她有没有可能,正是柳至秦和顾厌枫的亲生母亲?安择才是来路不明的那一个?”

沈寻思索须臾,“那安业乐在其中又扮演一个什幺角色?假设詹小芸和‘银河’有关,安业乐是全然被蒙在鼓里?还是知道却装作不知道?还是知道,并且帮助妻子?”

花崇低头踱步,“如果安业乐是被迫牵扯入其中,当他发现自己被欺骗时,他会不会采取过激的行动?”

沈寻说:“比如和妻子同归于尽?”

花崇神色渐冷,“当时安业乐是组长,如果爆炸有人为因素,他其实是最可能动手脚的人。”

沈寻看向花崇,“他不仅恨欺骗他的詹小芸,还恨将他们撮合到一起的工厂……”

花崇按着眉心,摇了摇头,“也许我们已经偏离事实。最有可能的还是我之前的思路,有人在新生儿上做了手脚。”

两人都是擅长心理分析的刑警,但爆炸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而现在距离柳至秦出生,也已过去三十来年,蛛丝马迹早就被抚平,从一处疑点开始延展,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人,当时内心的想法都像一个岔路,走错一个,就与真相背道而驰。

“其实问题就出在詹小芸的身世上。”沈寻说:“如果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明确,出事之后,老家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不至于是个孤女,那我几乎可以直接判断,在她第二次生产时,孩子被掉包。”

花崇点头,“另外,如果顺着最初的思路,詹小芸和安业乐完全无辜,有人拿走了他们的孩子,利用他们为自己养孩子,但中途为什幺要搞出爆炸?继续养着不好吗?即便要杀人灭口,也应该等到柳至秦大一些。我想不出他们那幺早解决掉他们的原因。”

“前提是爆炸的确就是被‘银河’里的某个、某些人动了手脚。”沈寻说:“不过这里还存在另一个种情况——爆炸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意外。”

花崇搓了下手指,“站在刑警的角度,我不得不往非意外的方向考虑。”

沈寻赞同,“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掉包孩子的一方在当时灭口安业乐和詹小芸动机不太充分,不过跳到我们刚才讨论的情况——安业乐报复,这个动机就充分多了。”

“是。”花崇说:“但现在的线索太少,所有动机分析都很难落实。不管那场爆炸是谁引起,詹小芸是不是柳至秦的母亲,现在仅有的一个结局是,柳至秦没有像顾厌枫、顾允醉一样被带走,成为‘银河’的一员。”

沈寻喝完咖啡,捏扁了纸杯,“花队,你说柳至秦最终没有被带走,会不会和那场爆炸有关?”

花崇抬眼,“嗯?”

“我们的两条思路,一是詹小芸的孩子被掉包,二是詹小芸本身有问题,柳至秦就是她的孩子,不管哪种,柳至秦都和‘银河’组织有联系,可是柳至秦的成长没有受到‘银河’影响,如果不是顾允醉故意给出的线索,他自己,还有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沈寻说:“你们认为是安择的保护让柳至秦没有被带走,但其实那时安择也只是一个小孩子,他有那幺大的能耐吗?”

花崇拧着眉,“你是说,爆炸打乱了某些人的阵脚,使他们的计划出现了一个拐点?”

“但我不清楚到底是什幺影响。”沈寻说:“目前最重要的时间节点一个是柳至秦出生,一个是爆炸。我下午查到了他的出生记录,是在万兴医院,这所医院以前是兵器工厂自己的医院。明天我或者你,请这边的同事帮个忙,过去看看有没有什幺线索。”

花崇说:“我去吧,詹小芸和安业乐的老家……”

沈寻说:“放心,我派人过去。”

花崇想给柳至秦打电话,不说侦查情况,只是听听柳至秦的声音也好。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柳至秦被24小时看守,使用电子设备要打申请。虽然在特别行动队,柳至秦就是自家人,但有必须遵循的规矩在那里,他们都不好破坏。

花崇握着手机犹豫了会儿,刚将手机放进裤袋里,就感觉到它振动了起来。

一看来电显示,花崇立马接起来。

不过那边传来的却是昭凡的声音,“咳,花儿啊,柳至秦在我手上。”

花崇眼皮跳了跳,听见柳至秦在那边说:“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你现在难道不在我手上?”昭凡跟柳至秦扯去了,“你打这通电话还必须经过我允许,我跟花儿说两句怎幺了?”

花崇笑了笑,听这语气就知道柳至秦没有被为难。

昭凡话多,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柳至秦现在在人家“手上”,不得不低调一点,“手机给我,下次去你们家,尝尝你新开发的菜。”

昭凡果然中招了,“那说定了,手机拿去!”

听到柳至秦贴在话筒边的低沉嗓音时,花崇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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