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忍冬沉思半晌,实在跟不上连乔的思路,在深感自己菜鸡的同时,老老实实开口问道:“有风,说明了什么?这里到底是不是森林?”
连乔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有风,只是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
“唔……臭烘烘的,像什么烂掉了……但又不像垃圾场那种。当中好像还夹杂了一点点泥土的清香,就像下雨后的大地一样……”
徐忍冬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说的味道,大概就是上个轮回里他们被虐杀时,那堆窸窣藤蔓发出的沼泽臭味。
徐忍冬不由心里一紧,动动鼻子嗅吸起来。
连乔道:“现在没有了。因为我们是顺风走的。”
顺风走?
徐忍冬恍然大悟。如果沼泽臭味是来自杀人藤蔓,那他们一路顺风走,臭味越来越淡,就说明他们距离藤蔓也越来越远。难怪这一路上都只是听到远处传来惨叫,那藤蔓始终没有追上他们。
其实这次的副本难就难在夺走了所有人的视力,让大家在黑暗森林里瞎跑。藤蔓显然是不需要视力的,因此追杀玩家就如老鹰捉小鸡,一抓一个准。
幸好森林广阔,玩家又分散开了,那藤蔓东奔西走,难免顾此失彼。看来这就是副本的突破口。
忍冬理清了思路,不由对连乔的冷静机敏大为惊叹。他朝着黑暗伸出手,奖赏似的揉了揉连乔的头发。
连乔嘿嘿一笑,抓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又“啾”了一口。
“别闹了。”忍冬笑着抽回手来,“赶紧上路,早点通关去吃火锅。”
连乔笑眯眯地应了声好。尽管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徐忍冬还是能想象出他眉眼弯弯的样子,心里顿时一阵甜蜜。
他定了定神,握紧导盲棍,朝前方地面一点。忽然间,一股不详的预感笼上他的心间。
前面地上有东西?触感不太对劲。不像泥土那么软,又不像树根那么硬。
电光火石之间,徐忍冬猛然醒悟。
——那是一只皮鞋!
在他面前,站着个一声不响的人!
徐忍冬触电般地缩回手,然而已经晚了。有东西抓住了他。他听到一声嘲讽似的轻笑,紧接着手腕一凉,黑暗中传来“噗”的钝响。
——好痛!
左手一轻,终于缩回来了。徐忍冬忍着剧痛拽着连乔后退,剧痛的手臂蜷缩在胸前,衣服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湿?怎么这么多血——
“忍冬?!”连乔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护在他身前,却不小心碰到了他手腕的伤口。
“唔!”徐忍冬痛得浑身一颤,几乎站不住。
空气中迅速蒸腾起浓烈的血腥味。那血腥气太重,以至于徐忍冬被呛得咳嗽起来。他整个左手都失去了知觉,本能地用右手去摸,却什么都摸不到。
我的——手呢——
徐忍冬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我的……我的左手……不见了……
他摸到不断喷血的血管,摸到湿腻黏滑的肌肉,摸到尖锐锋利的断骨……却始终摸不到自己的手。
我的手,被砍断了……
徐忍冬想把这件事告诉连乔,可是他张开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字。
颤抖。浑身上下能作出的反应,只剩颤抖。
好痛……
“小心!”不知发生了什么,连乔猛地把他往后一推。徐忍冬重重摔倒在地上,紧接着连乔也摔在了他身上。
断腕不小心碰到泥土枯枝,引发一阵钻心的剧痛。徐忍冬惨叫一声抽回手腕,颤抖地捂在胸前。
连乔忽然推了他一把:“快走!”
此时的徐忍冬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下,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被连乔一推,整个人朝旁边滚去。好不容易捂着手腕站起来,这才注意到近在迟尺的打斗声。
“连乔!”徐忍冬浑身发抖,尖声叫道,“小心!他有刀!”
连乔显然无暇顾及忍冬。黑暗中不断传来锐器破空声,夹杂着连乔的闷哼、布料撕裂声。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也能想象出连乔空手战斗吃了多大的亏。
徐忍冬心急如焚。断腕处起初火辣辣的剧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麻木。体温仿佛随着血液一起流失掉了,大量鲜血如喷泉涌出,溅到泥土里竟如同雨声。徐忍冬迅速地头晕目眩起来。他狠狠一咬嘴唇,逼自己打起精神,继而冲向打斗处。
对方只有一个人!
如果对方也是玩家,那应该和他们一样失去了视力!就算对方有武器,在失去视力的情况下,恐怕也难以瞬间制服两人!何况忍冬豁出性命去战斗,就算不能打赢他,至少也能用身体挡住他的攻击!
就在忍冬破釜沉舟般地朝前扑去之时,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个奇异的声响。
沙、沙沙沙沙……
还未等他分辨出来这是什么声音,左手断腕处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呜!”这剧痛不同寻常,即便忍耐力强如徐忍冬,竟被这痛夺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脱力地跪倒在地!
他本能地摸向断腕,竟在本该空无一物的断裂处,摸到了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
是藤蔓!
不好!藤蔓追上来了!一旦被缠上就会被分尸!
上次轮回的可怕记忆瞬间攫住了他。徐忍冬手忙脚乱地去扯藤蔓,那藤蔓竟真的被他扯得松脱。然而与此同时,手臂深处传来更剧烈的刺痛!
“呜……”徐忍冬痛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瞬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痛!手臂里面好痛!好像骨头筋脉都被活生生扯出来了……
这样的联想令他生生打了个寒战。徐忍冬满头冷汗,颤抖着去摸藤蔓,猛然发觉,那藤蔓果然再次顺着他的断腕钻了进去。
它——钻进了我的身体里——
手臂迅速鼓胀起来,隔着皮肤就能摸到虬曲不平的枝条。徐忍冬又怕又痛,绝望大喊:“连乔!连乔!救救我!快来救我!”
他叫了好几次,连乔始终没有回应。
藤蔓还在不断往里钻。已经过了手肘了。已经快到肩膀了。
徐忍冬恐惧地握住肩膀,死死掐着胳膊上的肉,害怕藤蔓继续往上钻。手臂胀痛得几乎要爆掉,他已经无暇去管一旁的打斗结果如何,只能像个走失的孩子一样,带着哭腔绝望大喊:“连乔!救救我!”
连乔始终没有回应。
一双皮鞋,却踩着湿润的泥土,来到了他的面前。
徐忍冬仰起脸,在满脸血泪中看着头顶上方的黑暗。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像一只被剥掉皮毛的白兔,粉红色的肌肉在冰冷空气中颤抖着,楚楚可怜,毫无反抗能力。
他已经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连乔。连乔不会听着他的惨叫而无动于衷的。
因此,他几乎是带着期待地,欣喜地,仰头看着黑暗中的那个人。
杀了我。快,杀了我。让我解脱。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微微扬起。他朝黑暗中的那个人伸出手,如同向神明祈祷一般地,乞求死亡。
然而那个人却只是轻笑一声,说:“好巧,原来你也在这里。”
徐忍冬愣住。
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皮鞋踩在枯枝败叶上,咔嚓作响。那个人很快离开了。
而周围的窸窣之声却并未停歇,反而不断靠近,不断聚拢。
“不……别走!”徐忍冬绝望地尖叫,试图去追那个人,然而他刚要起身,腰上一股巨力便将他拽回原地。紧接着,一根冰冷粗糙的藤条,从他的嘴巴里钻了进去。
“唔!”徐忍冬声道被堵,瞬间发不出声音。
无数条藤蔓,顺着血腥味聚集过来。爬上他的身体,寻找着可以植根的孔洞。
然后,钻入,吸吮血肉,疯狂生长。
没过多久,“啪”。
徐忍冬的身体,从中间裂开了。
……
“啊啊啊啊啊——”
徐忍冬在电梯中醒来,几乎是同时,他失控地尖叫起来。
连乔被他吓了一大跳,惊惶不已道:“忍冬你怎么了?忍冬?”
徐忍冬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捂住脸蜷起身子,尖叫着不断往角落里躲。连乔赶忙朝周围望去,电梯门还没开,金属机箱正在平稳运行着,除了空中漂浮着的“五脏庙”三个字有点吓人以外,实在没什么值得惧怕的东西。
但徐忍冬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此刻的他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的小孩子,过度惊恐之下连哭闹都忘了,只剩下本能的逃避以及失控的尖叫。
连乔焦急万分:“忍冬哥?你到底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徐忍冬还未回答他,身后突然响起“叮”的一声。是电梯门开了。连乔下意识回头,看到电梯门外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心中顿时一沉。与此同时徐忍冬再次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出去——”
他的尖叫无比凄厉,心胆俱裂。连乔赶紧把他抱进怀里,一迭声地哄道:“好好好,不出去不出去。我们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是安全的。忍冬,你是安全的,我在这里,你听到了吗?你是安全的!”
徐忍冬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手指之用力,几乎要硬生生抠下一块肉来。连乔虽不知他怎会这样,但看他如此恐惧,便下意识地重复“你是安全的”这句话。
徐忍冬听了,果然有效。抓着他的手指稍稍松开了些,却还是颤抖地紧紧抓住他。
连乔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亲吻他的头发,柔声哄道:“没事了,你安全了。别怕,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了徐忍冬,他猛地抬起头来,两眼通红,满含泪水地望着连乔。连乔被他这充满痛苦的眼神刺得心里一痛,不由再度紧抱住他,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对他说:“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忍冬,已经没事了。”
徐忍冬呆呆地靠在他怀里,终于停止了尖叫。不久之后,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是连乔第一次见到他哭。
不,应该说,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忍冬也会有崩溃大哭的时候。
忍冬像一株雪山上的花,悬崖上的树。孤独而坚韧地生长着,无论遭遇多大打击,他总能挺过来。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里那根弦忽然断了。
像是不堪重负的骆驼,突然又背负上了一千吨稻草。像是摇摇欲坠的木桥上,忽然开来了一万架坦克。
他崩溃得很彻底。尖叫,哭泣,如同一个失控的精神病人。
而连乔甚至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崩溃。
明明一分钟前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像如梦初醒一样,突如其来地爆发了呢?
……说起来,这样的情况,其实不止一次了。
连乔早就注意到,每次进入电梯之后,徐忍冬的情绪都会发生一次微妙的转变。有时是突然变得冷漠偏执,生人勿进,有时又会莫名其妙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像只小猫似的对他不停撒娇。
不正常。
忍冬一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独自经历了什么。
难道……
连乔心里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然而怀中的人仍在不住哭泣,此时此刻,他实在是问不出口。
忍冬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连乔抱着他,两腿都麻了。但忍冬心情还未平复,连乔也只能忍着。不知过了许久,直到麻木蔓延到了腰部,连乔终于忍不住肾虚地问:“好点了吗?”
徐忍冬没说话,只是把头又往他胸口埋了埋。
连乔的心顿时化了。
抱!继续抱!腿麻算什么!只要你喜欢,我把腿砍下来都行!
他拿这撒娇的徐忍冬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满心又怜又爱,恨不得把人含在嘴里,捧在心上。
身后的电梯门已经开了足有十分钟,冷风不断灌起来,吹得连乔后背发凉。连乔只怕忍冬觉得冷,便换了个姿势,把人紧紧裹在自己外套里。
徐忍冬靠在连乔温暖的胸膛上,呼吸终于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连乔已被冷风吹得打起了哆嗦,只觉得整个人都肾虚了。
“忍冬?”连乔轻而又轻地唤道。
徐忍冬没反应。
连乔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徐忍冬还是没说话。回应他的,是小猫一般又轻又软的呼噜声。
徐忍冬睡着了。在睡梦中还不忘抓着他的衣袖,用鼻尖亲昵地蹭他脖子。
连乔:“……”妈的怎么这么萌!
睡!继续睡!
肾虚算什么!只要你喜欢,两个肾都割下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