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瘦的手指握着红润的苹果,隔着白金卷发贴上了加西亚的脸颊。
姜见明保持举着手臂的姿势,他的眸底像一潭静水,没有什么能扰动其中的情绪。
就这样,他心想。
他希望加西亚能够乖一点,就这样接下这个苹果,陪他走回家,好好的过完这个晚上。
已经整整三年没人陪他过节了。
加西亚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骨头吱嘎作响。姜见明吃疼,苹果就这么掉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皇子殿下的鞋尖。
窗外的爆竹声渐渐消散,身后的办公室内,女皇帝林歌、首领与陈老元帅都静默着。
加西亚死死盯着姜见明,眼角渐渐红了,目光暴戾得像是要把面前的残人类剥肉拆骨血淋淋地吃进肚里去。
他喉结滚动,几番张口。唇间却只能漏出粗重的喘息,说不出话来,什么都说不出。
姜见明垂下头,黑发遮住了眼。他希望加西亚能就这样认命,正一如当年莱安希望他能就这样认命——
不要如此狼狈地挣扎,去试图挽回什么已经无法挽不回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加西亚终于找回了嗓音,轻轻地问:“你为什么不会晶乱?”
不甘心、不死心,不敢面对与自欺欺人。全在这样的一句问话里。
姜见明看着他,一股疲惫感涌上四肢百骸。
沉重的袋子落在地上发出闷响,他看了看双手被勒红的印迹,哀伤地笑了。
“因为我也是慢性晶乱患者,殿下。”
加西亚猛地摇晃了一下,他浑身紧绷地扶住旁边的墙,用力抽了口气。
加西亚:“……他知道吗,离开你之前。”
姜见明:“不。”
加西亚蓦地抬头,怒吼道:“不可能!”
“可能的,小凯奥斯。”
脚步声清脆地叩击在地板上,林歌的嗓音从姜见明身后传来,“你以为呢?现在这帝国,普通人想要患上慢性晶乱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除非主动找死。”
加西亚如遭五雷轰顶。
他先是单纯地被震惊击垮了一秒,紧接着袭来的是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义。
恐惧瞬间就冻僵了脊梁和浑身的血液,随之而来的剧痛则轻易地撕裂了心脏。
姜见明回头:“陛下!”
加西亚不敢置信地扣住他的肩膀:“你……!?”
“他总要知道的,明明,长痛不如短痛对不对。”
女皇帝在门口站定。她眯起眼眸,将手臂搭在姜见明的肩头,指甲点了点苍白青年的下巴:“实话交代,莱安赴死之前……你还没有患晶乱吧?”
加西亚眼前一阵晕眩,他的手指尖剧烈发抖,几乎捏不住姜见明清瘦的肩胛骨。
神明啊,他心想,如果真正存在的话。
何必残忍至此,哪怕眷顾我一次呢,或者眷顾他一次。
“……对不起。”
姜见明却这样说道。那种浓重到抹不开的哀伤再次出现在了眼瞳深处,他低声咳嗽了两声。
“加西亚殿下,如果我知道会遇见你……”
我一定不舍得让你品尝如此痛苦。
姜见明抬起苍白的脸,忧郁目光落在窗外远方的天空。
“但如果那个晚上,我没有选择走上这条路,也不可能有底气走向远星际,自然就不可能遇见你。”
“所以我不后悔。”
他往前走了一步,迈过落在地上的红苹果,与脸色青白的加西亚擦肩而过。
“我不后悔那个晚上,用死晶主动让自己染上慢性晶乱。”
……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一次别无选择下的选择而已。
早在出发之前,姜见明就已经心知肚明。如果决定踏向远星际,那么他最终的目的地有很大可能会是晶巢——莱安奔赴的地方。
然而那里的晶粒子环境,连新人类一个不小心都会因急性晶乱而暴毙。对于残人类来说,则是绝不可能靠近的鬼门关。
他不怕死,但也不喜欢枉送性命。更何况晶乱具有传染性,为了自己的私情将队友甚至整个军队一起陪葬这种行为,远远超越了他的底线。
“姜,放弃吧。”
奥德莉曾经恳求他,“不可能的,你不要发疯了……”
那时的姜见明还穿着军校的绀蓝色校服,他眉眼又漂亮,瞧着还是个少年,但神色间已经有了后来的沉静与淡淡的惆怅。
“那你呢,兰斯家主?”他笑了笑,“伪装成新人类,天天过着走钢丝一样的日子,明知道一旦暴露就是天塌地陷的后果,你就不疯吗?”
“我……”
奥德莉深吸气,她埋下头来,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眼角。
“啊,天呐,我,”她不停地摇头,苦涩道,“可我怎么能看着你……”
“我已经做了计划,”姜见明坦然说道,“用雪鸠跃迁到远星际,暴露在晶粒子环境下……有可能患上急性晶乱,那就是我运气不好;但也有可能成功患上慢性晶乱,如果是后者,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奥德莉拍案而起,又惊又怒地:“姜见明!”
她绕到姜见明面前,情绪失控地摇晃着挚友的肩膀,声音发抖,“姜,你是不是在发烧胡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慢性晶乱?你怎么会想到……患病之后你的体质会日益衰弱,发病的痛苦年年加剧,这样你还想去参军?这不可能!”
“你很有可能活不过五年,甚至三年……”奥德莉声音喑哑,快说不下去了,她再次用力地闭眼。
“姜,你也读历史的,在那段黑暗年代,慢性晶乱的患者有九成九都选择自尽,为什么,因为他们熬不过那种痛苦!你真的想带着慢性晶乱去远星际!?”
姜见明扶额苦笑了一下,他难为情地侧过头,轻飘飘地说:“当然不想,可我是个无权无势的残人类啊。”
“这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吗?”
除了这条命,和未来余生的些许不足言道的安逸,他再没有其他可以抵押的东西了。
所以他将自己仅存的东西放上了命运的天平。
……这一天,兰斯家的灯火亮到了深夜。
到了最后,实在劝不住的奥德莉只能忍痛接受了挚友的决定。
她拿出了一块装在盒子里的透明晶体,它的外表人畜无害,像一块美玉。
这是姜见明第一次见到死晶。
“别去远星际了,用它吧。”奥德莉轻声道,“可控的,这样至少没有急性晶乱的危险。”
“贴身佩戴两个小时。第一次发病会十分痛苦,你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家。”
姜见明道谢并收下了死晶,却拒绝了奥德莉的建议。
他说,“不多麻烦了,我自己再想想。”
关于余生的事情,确实应该谨慎多想。
奥德莉不由分说又抓了几支镇定剂,和装死晶的盒子一起塞给他。
“如果后悔,发病之前随时都可以把它扔回盒子里,然后打上镇定剂回来找我。明天我会让医生彻夜等着。”
姜见明只能再说一次谢谢。
第二天,他带着装死晶的盒子,去了亚斯兰星城最高的山。
山顶会是最接近星空的地方,他准备在那里做最后的决定,顺便看一场应季的流星雨。
流星雨据预报会是几十年难见一次的规模,曾经莱安答应过和他一起去。
按照计划,他们可以一起爬山,在山顶扎营,升起篝火,肩并肩一起幼稚地看星星。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注定这将是一趟糟心的旅程。
但很快,姜见明就悟到了另一个真理:当一个人被幸运抛弃的时候,糟心的事情绝不仅止于此。
次日,山脚下。
天空乌云密布,雨幕倾盆。
姜见明浑身湿透,他背着沉甸甸的背包喘息着站在檐下,面如死灰地仰头看着大雨……远处隐约有雷声隆隆。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
周围同样被天气堵住,跑来此处躲雨的旅客们长吁短叹:
“这么大的雨啊。”
“哎哟……这不行啊。”
“都回吧,回吧。”
人很快散了,姜见明没有走,他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事到如今,莱安已经不可能陪他了,他知道。
所以他只是想一个人,独自,走着,爬上山看一夜流星雨而已。
“……”
姜见明咬牙低下头,紧攥的手指在发抖。
奢望了吗?这也算他奢望了吗!?
还是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认为,加诸他身上的打压还不够沉重,磋磨还不够残忍?
似曾相识的愤怒在内心化作燎原的烈火,轻而易举地把最后一点踌躇烧成了飞灰。
姜见明猛然甩开背包,往前两步一头扎进了大雨中,冰冷的雨粒疯狂地砸在惨白的脸上,从黑发到长衣立刻湿透了。
他将死晶拿出来紧紧攥在掌心,盒子一扬手扔了,冒雨踩着山路往上走。
是不是一场雨就能阻止他的脚步,是不是一个人的离去就能击垮他的脊梁。
是不是仅凭人种天定四个字,就能断绝他所有的悲愤与不甘。
轰隆隆……电闪雷鸣。
靴子踩入泥水中,水珠噼啪四溅。
只是一个卑微的残人类而已。
只是一个姜见明而已。
他跌倒在雨中,磕碰在岩间。手指痉挛着插进泥土,草叶割破了白嫩的肌肤。
天地都是冰冷的,姜见明扶着树干发抖,他开始吐血,血水很快被雨冲走,沿着崎岖的岩缝淌下去。
他紧紧攥着那块正在剥夺自己生命的死晶,却好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远天被划亮一瞬又黑暗下来,雷声连绵,山雨更大了。
两个小时后,慢性晶乱的症状在姜见明身上发作起来。
那时他蜷缩在被狂风捶打的树影后喘息,忽然,一阵胜过之前千百倍的剧痛直接咬上了神经。
“啊……!!”
姜见明眼前全黑了,直接一头栽倒下去,无法控制的惨叫从喉咙里爆发出来。
……好快,可他还没走到山顶呢。
这就是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了,骨肉肺腑中的晶粒子都开始造反,疼痛席卷了全身,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在泥水间疼得痉挛,恶心到张口想吐,吐出的一口口都是血,直到气若游丝地趴在乱草与泥水中。
这就是……自己的……余生吗?
姜见明在半昏半醒中这样想,从此没有退路,前方只有通天的陡崖,只有寒冷、痛楚、疲惫和孤独。
他乌黑的眼瞳涣散,看不见东西,只有泪无声地流下来……混杂着雨水、冷汗还有血。
他不害怕,也不后悔,只是很难过。
“莱……”姜见明闭上眼,哽咽着轻轻叫了一声,“莱安……”
后来,走遍浑身的蚀骨剧痛让姜见明出现了幻觉。
他好似看到了一片冰海,莱安跪在冰面上,手掌掐着他的脖颈,将他推入深海。
皇子的那双翠色眼瞳依旧冰薄美丽,不含任何一丝情感,背后是旋转的浩瀚星海,是传说中的晶巢。
他濒死地在水下挣扎,睁大的眼中倒映着照耀星光的冰面,他想呼唤莱安的名字,冰冷咸腥的海水却灌入口鼻,灌入气管,灌满肺腑,挤走他的生命。
窒息的痛苦达到极致的那一刻,他分辨不出深海与星空的区别了。
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冰冷。
瓢泼的大雨中,姜见明彻底昏死过去。
之后的记忆是断片的,但也不过是疼醒过来再疼晕过去的反复。自始至终,没人发现他,没人来救他,他独享整晚的酷刑。
恍惚间,幻觉与现实之间的壁垒变得模糊起来,像一缕又一缕吹吹就散的雾。
他似乎看到雨停了,云散了。被洗净的夜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干净,像一块黑蓝色的玻璃。
天边划过赤金色的流星雨,万千灿色如归巢之鸟奔他而来,不知是梦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