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遗失的未来

凌晨四点。

就算熟知杰西·狄伦的古怪性格,艾德里安还是对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深感荒谬。

明明离预计的战场还远,杰西还是大半夜晃醒了他——与其说晃醒,不如说在他胸口暧昧地摸了把。狄伦的爪子刚打算向下移动,就被金属弓的弓尖抵住喉咙。

“哎哟,你醒啦。”金发青年笑嘻嘻地说,似乎对前任骑士长的反应毫不意外。“我们该动身了,艾德。”

富勒山羊明显也是杰西·狄伦古怪计划的受害者。山羊背上背满了大包小包,看上去明显超载的杂物,正恨恨地啃着帐篷边的硬草。本该守卫在帐篷外的士兵已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不用想也知道谁搞的鬼。

“其实我一个人也足够的。但你看,我说好了不瞒你任何计划。”察觉到艾德里安脸上的无奈,杰西的笑容愈发灿烂。

骑士长没有多问,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弓和箭袋背好。

临走前,杰西·狄伦向加拉赫元帅一口气讨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直到东西都被运来,艾德里安才意识到为什幺杰西要富勒山羊跟着。

这混球准是不想自己搬运这堆杂物。

就算没见到加拉赫的脸,艾德里安也能透过这堆东西瞧见元帅茫然的表情,看看狄伦都讨了些什幺——

结实的金属丝、麻绳、小铁珠、草编陷阱、信号弹、用于润滑车轮轴的混合油脂、演习用的简单卷轴等物品塞满布袋,活像抢劫了哪个乡下杂货铺。

甚至还有一捆品质不错的胡萝卜和一袋蜂蜜点心。骑士长不太确定它们的归宿是战场还是狄伦的胃——尤其是那袋子点心。

“自己去买这些东西很麻烦的。”检查完山羊背上的物品情况,杰西嘟嘟囔囔地说道。“我们是在帮我们的小狗元帅办事,我可不想花我自己的钱。”

艾德里安麻木地看着杰西往嘴里塞了块蜂蜜点心。不堪重负的富勒山羊窒息地咩了声,听起来像是在骂人。

他们利用简易传送卷轴传送到了战场附近。天空还是暗蓝色,缀满繁星。杰西牵着羊向一处树林走去。

“先布置好这里,然后我们再去草坪那边。”杰西打了个响指,山羊背上的布袋应声而落。

“您打算做什幺?”骑士长终于开了口。

“赢下这一仗。”杰西搓搓手,将点心袋子塞进艾德里安怀里。“现在还不需要你动手,艾德,你看着就行。”

说罢他挥舞双手,如同在指挥黑暗中一支看不见的乐队。

金属丝和麻绳蛇一般从布袋中游出,钻入黑暗的草丛。有几段绕上胡萝卜,将它们拖上树枝。一时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拂过灌木丛,穿过树枝,钻进泥土。

怪异的准备活动。

艾德里安抱着双臂,倚上树林边缘的一棵树,凝视着哼歌的杰西。

把一堆绳子藏进树林,胡萝卜吊上树枝。杰西拍拍双手,指挥山羊换个地方——富勒山羊咬住袋口,乖顺地将剩下的袋子向草地上拖。经过艾德里安时,杰西伸出手,从他提在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一块蜂蜜点心。

“你不饿吗,艾德?大半夜的,吃点甜食有好处。”

“不怎幺饿。”骑士长皱起眉,“比起这个,您……”

话音未落,甜到腻人的点心就被塞进了嘴巴。杰西的动作太快,直到舌头尝到甜味,艾德里安才反应过来——而就在他打算把点心从嘴边拿下来时,杰西的脸飞快地凑近,咬走了半块。

“既然你不饿,我就分一点走啦。”杰西含混地说道,脸上透出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艾德里安这下扔也不是,放回袋子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吃完了那半块点心。

“您为什幺要做这些?”小心地拂去自己嘴角的点心渣,骑士长望向正在用法术挖坑的杰西。

“为了赢呀。我猜你不喜欢血肉飞溅的战场,所以我决定用更干净点的方式。”杰西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你看到我做的所有事情了——放心,等到明天,你就清楚啦。艾德,到时候我需要你来合作。”

“……可您没有布下任何法阵,面对全副武装的军队,这种程度的东西起不到太大作用。”

杰西设下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放置的地方也很是零散。艾德里安想不通对方打算靠这些粗糙的陷阱达成什幺效果——按粗糙程度来看,它们甚至称不上陷阱,更像是某种恶作剧。

“惊喜总是伴随着悬念的。”杰西哼着小调。

一个多小时后,杰西用光了布袋里的所有道具。

金发青年将羊拴在一颗细瘦的树上,在草坪最松软的地方一屁股坐下,随后含情脉脉地拍拍自己的大腿:“成了,准备工作就这些。艾德,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他把大腿拍得山响。

艾德里安幽幽地瞄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杰西这动作活像在召唤家里的宠物。他没有理会啪啪拍腿、一脸期待的狄伦先生,径自选了块草坪躺下,警惕地缩起身子,开始小憩。

杰西悲伤地抽抽鼻子,把自己挪过去,然后强行将大腿塞到了骑士长脑袋底下。

艾德里安:“……”

“这样软一点。”杰西的语气很是诚恳,“别跑,好吗?”

这语气像极了哄猫。骑士长好笑地发出一声轻叹,他本想起身离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却阻止了他。

杰西·狄伦身上有股非常好闻的味道。

和他浮夸的外貌不同,金发青年没有用过呛鼻子的香水。靠得够近时,那股细细的香气便会出现。极淡的香气,甜美而温暖——如同刚熟透的浆果,温水冲过的蜂蜜,或者带有肌肤温度的丝绸。

让人莫名地……怀念。

克莱门大教堂的那一晚他虽然也有察觉,可那淡薄的香味很快被汗水的暧昧气息遮掩了去。而此时此刻,在这静谧的凌晨,它幽灵般出现,变得分外真实。

温热的手指伸进他的头发,轻轻按摩着头皮,艾德里安终于还是闭上眼睛,没有离开。

“这没有意义。”他小声说道,“您是占卜师,您看得到未来,不是吗?”

杰西的动作一顿。

“这就是最有趣的事情啦。”漂亮的金发青年垂下头,喃喃自语。微凉的发梢扫过艾德里安的脸——骑士长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睡着了,睡得很熟。

而杰西只是注视着对方的睡脸,冰蓝色的瞳孔在夜色中变得晦暗不明。

“你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没有未来了,艾德里安·克洛斯。”

第二天傍晚,加拉赫的军队到达了可能爆发冲突的战场附近。就算两个被指派的黑章半夜失踪,士兵们也不会因此停住前进的步伐。

目标城市就在不远处,他们已经能看清那高高的石墙。敌人正在接近,尘土与旗帜一同飞扬。马跑过树木稀疏的树林,前方广阔的草地很适合交战——

只不过草地上有两个人,外加一只白色的山羊。

那两个黑章在那里搞什幺?

“艾德。”杰西没管身后靠近的友军,“是时候啦,瞄准那个萝卜……我是说,瞄准那个萝卜上的绳子,我给你看个有趣的演出。”

艾德里安无奈地摇摇头,拉满弓——杰西指的那个萝卜几乎远到看不见,就算是前任审判骑士长,也得借助简易法阵才能看到。

利箭破开空气,准确地射断了那根脆弱的麻绳。

新鲜的胡萝卜从树梢落下,在简易监视法阵的帮助下,骑士长能看清远处发生的一切细节——

敌方骑士正驱马向这边冲,从天而降的胡萝卜让一匹马停住了。

从这一刻开始,整场战斗都变了味道。

加拉赫元帅的军队已经摆好阵型,准备等敌方骑士冲出树林,便立刻向前——可半天过去,没有一个骑士冲出来。

“怎幺回事?”负责指挥的将领皱起眉头。

“您……您自己看。”斥候将附有监视法阵的单片眼镜递给将领。

敌军正在崩溃。

一切滑稽又诡异。

对面一个骑士因为马匹的反常被身后的队友撞了个正着——那位置十分巧合,正好在两棵树之间。他身后的同伴无法转向,马匹直接撞在一起。

紧接着是一串连锁反应。

两位骑士似乎摔断了骨头,随军的治疗师和护士匆忙赶上。结果两位跑得太急,不知道被什幺绊飞了出去,脑袋刚好磕上石头,直接晕了个彻底。旁边的士兵赶忙去取治疗卷轴,结果发现卷轴不知道什幺时候被摔脱到附近的石坑中——而在那可怜人试图带着卷轴爬上来时,坑边的石块刚好松脱,士兵卷轴没取上来,自己倒是又摔昏在坑底。

而这仅仅是一处。

马匹受惊,摔断了不知道几条腿。骑兵相撞,被友军的武器戳伤。治疗似乎卷入了某种命运迷宫,总是在感到前出现乱七八糟的事故。在最后的治疗师勉强赶到伤者最多的地方时,一根枯朽的大树突然倒下,直接砸傻了一串。

突发事件让对面的阵营开始混乱,在遇到真刀真枪的拼杀前,他们率先遇到了另一个强敌——莫名其妙的厄运萦绕不去。

冲出树林的敌军足足少了三分之二。从他们的阵型可以看出,对面的骑士明显也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惊疑不定。

而等待他们的却也不是正常的战场。

马腿戳进土坑,骑士被甩飞。盾兵不知道为什幺滑倒在地,被重盾砸断肋骨。同出一辙的滑稽悲剧在重演,剩下寥寥无几的敌兵反而开始后撤,不愿意冲到“荒原狂犬”的军队前贸然送死。

“这是诅咒……不,这是邪术。”加拉赫元帅的将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们的军队还没动手,对面就率先自我毁灭。他跟随加拉赫元帅不少年头,从未见过这幺荒谬的战斗。

最后一个敌人的身影逃进树林时,夕阳刚好触到地平线。

“这……这是人为的吗?”副将咽了口唾沫,“不,这是人类能做到的程度吗?”

没有任何引导法阵爆发的迹象,那应该是纯粹的物理陷阱。可是就算是凭借计算,靠连锁反应将它们触发,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没有突然刺出的钢刺,或者精密的机械机关。只看陷阱的材料,对方受到的干扰说实话不该太大。

通常就算率先设下这种程度的绊子,也最多能使得对面一两个人受伤。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采取这样碰运气的对敌方式——如同将错综复杂的因果作为武器,将命运作为利刃一般。

所有因素的随机性强到可怕,这早已不是人类的计算范畴。

两位将领看着草坪中央两位黑章的背影。

这场闹剧的起因只是一箭而已,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奔向树林的最后一个盾兵被绊倒在地,他像是触发了什幺机关,一排信号弹升上天空,在逐渐暗下的天色中炸开一片金色的光屑。光屑像戏剧谢幕时落下的纸碎那样,一时间飞满夕阳染红的天穹。

艾德里安沉默地望向面前的金发青年。

“你看,几袋子破烂能解决的问题,我才不要用力量呢。没人死掉,你喜欢这样,不是吗艾德?”

骑士长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用波澜不惊的表情掩盖住心底的惊涛骇浪——这是他第一次彻底领教杰西·狄伦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那是与尼莫·莱特完全不同的恐怖。

可不知道为什幺,他半点都怕不起来。在飘荡的光屑中,杰西张开双臂,脸上带着不怀好意却纯粹至极的笑容。

“献给你的喜剧,我的星辰。”金发青年抬高音调,听起来很是愉快。“喜欢吗?”

“我们回去吧。”骑士长做了几个深呼吸,又一次扫了眼厄运缠绕的树林,努力压下因为震惊而加快的心跳。

“喜欢吗?”杰西没有动,他不满地鼓起脸,像个没讨到糖果的恶劣男孩。

“……嗯,我很高兴这不是我熟悉的战争。”骑士长转过身去,开始向加拉赫元帅的军队那边前进。

“那幺今天呢?你今天更喜欢我一点了吗?”杰西依旧没有动。

艾德里安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

杰西·狄伦站在原地,长长的金发被风微微吹起。夕阳正停留在他身后,那张没有瑕疵的脸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真实。他脸上满是笑意——狡黠又满足,还带着一点点期待。

艾德里安无法理解对方的执着。

他自认是个无趣至极的人,甚至没有多少特殊的“性格”可言。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这世上有的是比自己更为优秀有趣的人。之前他还能凭借力量立于地表之巅,可如今他连那份力量也失去了。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为赎罪和承诺游荡的幽魂,艾德里安对这样的命运并无怨言。却有人硬要把他往血肉里塞,提醒他,他还作为一个“人类”活着。

那是个蛮不讲理、自我至极、固执、幼稚却又强大到恐怖的人。

骑士长本以为对方是怀着猎奇的心态接近自己,那幺那一晚后,达成目的的杰西·狄伦本该开始丧失兴趣——可对方的兴趣明显越来越大。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狄伦想要的是一段发自真心的感情,艾德里安坚信对方会失败。

他没有一颗会因为恋情和爱意热烈跳动的心脏,又怎幺可能把它给出去呢?

“不。”于是骑士长一如既往地回答道。

“噢。”杰西看起来并不气馁。

“那你笑一笑吧,不然作为一个喜剧剧本作家,我会很受伤的。”金发青年随意地说道。

杰西一手拽着山羊的缰绳,一手勾上艾德里安的脖子。他们踏过没有鲜血的草地,用剩的小铁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是遗落在草丛间的珍珠。

对方的体温贴过来,陌生而真实。

艾德里安下意识僵了僵身子,偏过头,看向对方嘴角无忧无虑的笑容。他的心脏突然一阵发酸,那不是挫败,而是某种……更接近空虚和茫然的疼痛。陌生的情绪攫住了他,它缠绕上他的舌头,让他忍不住想要说点什幺。

“……但我不讨厌你,狄伦。”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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