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德里克亲王几乎不会做梦。
亲王的床铺上只会有柔软的枕头、恰到好处的熏香以及情人温热的躯体,不会有梦境的碎片。他的一天在他闭上双眼时结束,睁开双眼时开始。期间只余一片黑暗的虚无。
他曾经还会做梦的,在他还没有看清这世界的时候,他还会像常人那般做梦。可惜等艾尔德里克脑袋真正清醒起来,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拥有一切,他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公正地说,艾尔德里克亲王拥有一个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棒”的童年。
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的世界里不存在求而不得。他不会傻到提出想要天上的月亮,至于其他的东西,他只要开口,总能到手。
他只要认真去做,总能“成功”。
所有人都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耐心,温和而慈爱。就像在宠爱一只永远不会踏出房间的名贵猫咪。享受着最好的教育,最精心的呵护,他的世界充满爱与条理。
然而久而久之,艾尔德里克开始觉得无趣。无论他认真行事或是无理取闹,人们脸上的笑脸总是纹丝不动。他像是在与一口深井交谈,不管投下的是花束还是尖刀,他面前的景色从没有任何改变。
可悲又无奈,不过他不会介意,正如他不会介意兄长和妹妹的冷漠——
因为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是个纯粹的人,幸福而毫无扭曲。一切是非对错牢牢地印在他的脑子里。他知道自己“按理来说”无法继承皇位,知道这奢华的生活是父亲的宠爱和补偿,他知道一切。
艾尔德里克没有迷茫过,他只要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最肥沃的土壤总能生出最繁茂的植物,一直以来,他的判断从未出错。
本应如此。
然而今天,他的确是从噩梦中醒来的——被揉皱的战报还散落在地板上,亲王缓了足足十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
或许他还在噩梦之中。
他的安排聪明而有条理,加拉赫的军队本应全军覆没。与恶魔合作的“皇帝”会失去民心,他将带头斩杀叛军将领,同时好好照顾“脑子开始不对劲”的兄长,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太过于执着于自己的欲望。他们总是看不到更大的版图,沉醉在不必要的胜利感中。自己可不一样,完美的他不需要多余的物质来证明任何事情,他将给奥尔本带来真正的繁荣。
可荒原狂犬的大军非但没有毁灭,反而离王都愈来愈近。加拉赫元帅甚至在自己还没动用骨玉炸.弹前就推举出了一个假冒的继承人,让自己无法正大光明地出手。
事情不该是这样,自己的计算不应有任何错漏。
艾尔德里克望了眼窗外将亮未亮的天空,做了个深呼吸,唤佣人来帮他换上衣服。天色还早,而他的心情十分糟糕。往往这个时候,他都有个固定的好去处——
他的侄女,乖巧的黛丽娅,一直都起得很早。今天也不例外,当他走进会客室的时候,黛丽娅已经穿着整齐,静静地坐在扶手椅上。
年轻的公主双目严实地覆着眼罩,美丽的珍珠发饰缀在柔顺的长发间,漂亮得像个洋娃娃。而死去的皇帝被安置在不远处的长沙发上,尽管躯体已经僵硬,法术保证了他的肉体不会腐烂,更别说发出怪味。
没有理会兄长的尸体,亲王多看了两眼小公主头上的发饰——有点眼熟,它或许曾属于她的母亲安娜贝尔。
“黛丽娅。”他温和地开口呼唤。
“舅舅。”他木讷的侄女用顺从的声音回应道,“您听上去心情不好。”
亲人的抚慰总能让他感觉稍微好一点儿。
“因为这世上看不清现实的人太多。”亲王叹气道,给自己也找了把扶手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椅的扶手。“那群没用的混账全都失败了,几万人的军队被四个人击败?编故事也要像话些——我早该知道,亲爱的哥哥病了太久,下面的人早就生了这样那样的心思。”
“是。”黛丽娅继续附和道,声音和缓而平静。
“明明已经虚弱至极,也没有任何可以继位的后代,大哥却坚持要死在那张椅子上。这只会害了奥尔本——人们都说我想要皇位,可你知道,黛丽娅,我根本不想要它。”
亲王动情地继续道:“这只是我注定要做的事情。等待大哥的康复将是个漫长的过程,拖得越久,下面的贵族们变数越多,奥尔本不能再这样腐朽下去了。”
黛丽娅安静地坐着,抿嘴一笑。
“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们的黛丽娅这样懂事该多好。”
亲王发出声重重的叹息:“他们太过愚蠢,脑子永远都转不过来。你知道吗,黛丽?威拉德的王继位后,会处死自己同辈的所有兄弟姐妹。在奥尔本,这样做却会被谴责——实际上,这省去了很多麻烦。威拉德正变得越来越强,而我呢?我甚至给过他们顺从的机会。”
在猫胡子给予小公主的视野里,亲王忧郁地看了眼皇帝的尸体。
“愚蠢而顽固。”他补充道。
“包括我的母亲?”黛丽娅轻轻发问。
“不,安娜贝尔倒是很听话。但就像我说的那样,她的死是必要的。她活得很不快乐,比起活着被人利用,死了对她来说还安生些——”艾尔德里克亲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那样活着不如死去,你也这样想吧?她也接受了这点,没有反抗。”
“嗯。”黛丽娅简短地应道。
“我牺牲了我的亲人们,力图保证这个国家的稳固。可为什幺事情这幺不顺?仿佛神在与我作对。”
亲王的语调中多了几丝悲伤。
“大哥的治理下,奥尔本有变化吗?只有积极地变革和战争才能给奥尔本带来新的突破。为什幺他们就是不懂呢?我做错了什幺吗?”
“您没有错。”黛丽娅的声音冰冷而清脆,如同冬日水杯中漂浮的薄冰。“您只是输了而已。”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小姑娘。”亲王的声音放松了些,“只是一次失败,既然在正确的道路上,我总会成功的。”
“是的,舅舅。您可以随便倾诉,我愿意为您分担这些。”
小公主再次扭曲嘴唇,一个古怪的微笑挂上她的唇角。猫胡子正在那美丽而复杂的发饰之间慢慢爬动,一字不漏地将消息传达出去。
“没有对错。”她重复了一遍,就像她所猜测的那样,沉浸在自我中的亲王忽视了她措辞上的细微区别。“……只是您输了而已。”
就算母亲还活着,也不会再给她出这样简单的题目。事到如今,她的舅舅还在纠结这些无谓的问题——她的外公,奥尔本的先帝没有判断失误。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的确没有成为王者的资质。
半点都没有。
战场另一边反而热闹多了。
巴格尔摩鲁呸了一声,将嘴里的头发吐到地上。此刻它的羽毛浓密美丽,闪着健康的光泽。它面前的男人却晕倒在地,口吐白沫,头顶几乎被灰鹦鹉薅秃。
“这是第几个了?”安冲沾着恶魔口水的头发皱起眉头,“我那位亲爱的哥哥还真是心急。”
说着她轻松拎起那个意识不清的刺客,干脆利落地拖着他离开营地。
加拉赫元帅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脸。
自从前线的战报传回来,他就开始进入一个奇异的放空状态。如果不是安·萨维奇左臂上的徽记货真价实,他甚至愿意相信这是个巨大的恶作剧,或者糟糕至极的玩笑。这本应是一场血腥而残酷的战争,事关这个国家的命运与未来——
可眼看他们要打到首都,这位成名已久的元帅半点真实感都没有。
自从两支军队各带着两位风滚草成员离开,他的援军就彻底没了用场。根据两边的战报,前任骑士长的拍档杰西·狄伦会使用“了不得的霉运诅咒”,而那上级恶魔和他的情人强得彻底没了边界,正式把战场路线变成了教学训练之旅。
实力过于悬殊。尼莫·莱特的强悍或许还能激起对面一点点绝望的挣扎之意,可在另一支军队当着杰西·狄伦的面被一大群迁徙的野山羊踹凹脑壳之后,他们的敌人甚至都不愿再认真出手了。
皇命不可违,可敌人的态度积极与否还是很明显的。
“皇帝”的状况越来越不对劲,得到消息的中立贵族们不少倒向了手握皇家遗命证据的加拉赫一边。而这位元帅人生中头一次发现自己手中的兵力有点过剩。
元帅烦躁地拿出香水瓶,对着它愣了几秒,随后瞥了眼歪头看着自己的灰鹦鹉。叹了好几口气后,加拉赫又悻悻将它放回口袋。
讽刺的是,加拉赫本人甚至没机会亲自踏上战场,更别提保护公主。这段日子下来,他坚信更需要从公主手里保护自己的精神健康。
“剩下的硬仗不多了吧。”将那可怜的刺客扔进笼子后,安大大咧咧地回到帐篷。
“是,快结束了。”元帅不开心地嗅着自己的袖子,“事已至此,有点眼色的人都该知道是怎幺回事了。如果我没猜错,到时候拥护亲王的人会聚集在首都,而支持我们的——”
“你不用猜,”安晃晃手指,“黛丽娅给了我消息。”
“哦。”元帅麻木地回应道,“您是时候把您的同伴召回了,他们如果能在王都好好展示下实力,您能一路赢到王座。”
“不。”安耸耸肩膀。
加拉赫元帅眯起眼睛。
“我不想用恐惧作为结尾。恐惧是一时的手段,无法长久。”
“战争中,威慑总是最有效的。”元帅的声音高了起来,“您难道以为发表一场动人的演讲,就能抵消艾尔德里克的垂死挣扎吗?”
“谁要演讲啦?那好,我换个说法。我不希望用对于非人之物的恐惧作为结尾。”
“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动手后,这场战争几乎没有出现什幺伤亡。您如果不依靠他们的力量,我的士兵会为了您的任性白白送死。”
“目前你没有上过战场。”安说道。
“是。”
“我也没有。”
“是。”
“那你凭什幺认为,威慑他们的不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