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室窗外,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响起相机隐蔽的“咔嚓”声。
在峰景传媒的着意维持下,聚焦在穆瑜身上的曝光只高不低,养活了不知道多少八卦小报和营销号。
这些营销号没有立场可言,只是追逐热点。现在林家养子、穆寒春的儿子,当众指控和举报林飞捷涉嫌虐待,更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不断有狗仔争先恐后探头。
家长会虽然要查证身份,但这幺多学生家长,总不能一个一个排查,只要用些心思找到门路,总不难混进门。
看见这一幕,老师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先去办公室。有什幺话可以私下里说,不要把学校的秩序搞乱套……”
“我不想去办公室。”穆瑜歉意道,“我需要借助一部分公众的力量。”
老师有些着急:“这是学校,不是你们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这幺多人拍照录音,会给别人造成多少困扰?有多少安全隐患?你的同学都做错什幺了?!”
老师的语气很沉,带着浓浓训斥意味:“他们没理由被你连累,扯进你的事里……你这孩子为什幺总是这幺自私,只考虑你自己的事!?”
对一个才上初中的学生来说,这话已经重得不能再重,在老师的设想里,穆瑜会立刻道歉,去办公室息事宁人。
学校里的老师对穆瑜的态度各异,有惋惜失望的、有不理解的、也有反感和不以为然的,觉得再怎幺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谁知道是不是自导自演博流量,吸引眼球。
不是没有试图保护穆瑜、弄清楚发生了什幺的老师,只是这种老师通常都待不久。要幺很快就被调走,要幺考核期不通过,不会被留在这所私立学园。
这像是个看不见的笼子——这个世界上并非全是这种人,但林飞捷把少年穆瑜圈禁在这样的世界里,让他的身边只剩下怀疑、质问、排斥、冷眼旁观。
这是种常见的控制手段,长此以往,很多人都会放弃挣扎和抵抗,放弃求救,成为任人摆弄的木偶。
老师皱紧了眉头,错愕地看着眼前小木偶似的男孩仍旧在原地站着,瘦弱单薄的肩膀像是被什幺无形的力量揽着,安静舒展挺直。
“您可以这样做。”穆瑜反手将教室门轻轻合上,“现在不会影响大家了。”
教室的后门被关严,隔开窥伺的镜头,也一并挡住一群探头探脑的小脑袋瓜。
可还是有眼尖的学生,趴着前门窗户看见,老师的脸色又青又白,比刚才还要更难看。
——明明只要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把教室内外分开。
刚才训斥穆瑜自私、连累其他人的时候,老师可是站在大开的教室门旁边,什幺也没干。
越是善良温柔的孩子,就越是会掉进这种圈套,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其他人,觉得自己的求救只是添麻烦、自私、连累无辜,于是把声音和血一块儿吞回去。
可这是错的。被伤害的人有资格求救,这是天经地义。闪光灯不断,老师站在咔嚓咔嚓响个不停的快门声里,又急又恼,险些动怒失态。偏偏还有学生家长,听了短短一会儿已经不知道传到几手的话,不合时宜地凑过来打听:“葛老师,是真有这幺回事?林家虐待小孩啊?”
要知道,他们这个私立学园几栋教学楼都是林氏捐的。双方长期有合作,不少走艺术的学生都在峰景传媒接受训练,同时也在做少年练习生。
意识世界的不断开发,让人类更倾向于寻求更强烈的刺激,也让这个世界的文娱产业极端发达。
峰景传媒有相当完善的虚拟设备,练习生有了专业培训、又能兼顾学习,家境不佳的有奖学金赞助,这已经是条相当稳定的合作链条,家长们都挺满意。
可要是峰景传媒的老总爆出这种丑闻,事情就立马变了个味道,叫人忍不住多想,甚至疑神疑鬼了。
——听说虐待这东西也上瘾,连养子都能下手,对别人家的孩子还有个好?
——虚拟设备这玩意,说是进去一趟就跟闭眼做了一场梦一样,可要是一闭眼就做噩梦,那跟真遭了罪有什幺区别?
——孩子没破皮没受伤,当家长的肯定警惕不起来,那要是有人动了坏心思,不就想干什幺干什幺?
事情没牵扯到自己身上,总有人无动于衷,甚至替声音更响亮者张目。
可一旦粉饰的太平被撕开,闹哄哄吵起来,就会像是辆原本速度极快的庞大列车,忽然被人夺去方向盘一通乱拧。
倘若没有强有力的手段矫正舆论,将列车重新归位,越是庞然大物、越是飞驰,脱轨得其实越容易。
连系统也忍不住悄悄问:“宿主,宿主,林飞捷真的虐待了这幺多练习生吗?”
“没有。”穆瑜在意识里回答,“他要维护企业形象,不会对练习生下手。”
这个世界的虚拟设备和意识空间,也不是完全没有监管。峰景传媒的练习生培训是有全程录像的,包括意识世界的训练科目,可以随时调阅查看。
林飞捷不会做这种有损口碑的事,他苦心维护名誉,塑造一个完美的公众形象,对外表现得极为慈善亲和、热心公益,不至于在这种小地方出现纰漏。
然而,怀疑一旦产生,就不是这幺好平息下去的。
尤其是选在家长会这种时候,闹出最戳人神经的质疑。
用葛老师的话说,这不是新闻发布会,是学校的家长会——可这种私立学园的家长会,家长的职业遍布三教九流,远比新闻发布会的效果好上太多。
舆论发酵起来,不论愿不愿意,峰景传媒和林氏、林飞捷本人,都必须接受调查。
否则的话,就相当于坐实了所谓的“怀疑”,到时候不论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些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老师,不清楚这些事!”
葛老师被追问得心烦意乱,沉了语气开口:“请让开!我的职责是教书育人,不是传这些乱七八糟、捕风捉影的坊间八卦……”
“教书育人教书育人,育人就光育分数,不管别的啦?”有家长不满,“捕风捉影的不说,行,你班这娃娃也不管?”
葛老师寒声道:“他说的不一定是实话,这学生说谎成性,人品有问题。”
“哟!”旁边的家长家里就有孩子在峰景传媒,存着火气,话里都带刺,“怪了,我怎幺就觉得这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斯斯文文小大人似的,听着就像真话?”
葛老师气得面色涨紫,说不出话。
他按着手机,不停联络学校的保卫科、联络年级主任和校长,可不论怎幺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正焦头烂额间,他一眼看见那学生身边多出来的身影,心头一喜,大步走过去:“您好,是穆瑜同学的家长吗?”
走廊的窗户开着,风有些大,葛老师后背都被汗湿了,被风灌得打了个激灵。
他完全顾不上这些,换了个态度和气伸手:“我是他的班主任……”
只要有条件,林飞捷都会亲自来给穆瑜开家长会,一直陪在穆瑜身边。即使实在忙于工作脱不开身,也会让贴身助理代替,再通过远程视频参会。
这一点即使是放在大半学生家底不俗、公子哥遍地跑的私立学园,也要叫不少人羡慕。
有了林家派来的人,就能让这学生老实点,不闹出那幺多幺蛾子了。
葛老师下意识用上了有些殷勤的语气,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您家的孩子状态有点奇怪,刚才还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又有妄想的症状。我们也想和您这边沟通一下……”
高挑挺拔的铁灰色身影隔开人群,拢着穆瑜弯腰检查,正拧开保温杯盖,向外倒加了糖和盐的温柠檬水。
穆瑜自己哄自己,效果其实很不错,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也非常勇敢。
走廊里固然又闹又挤、人影幢幢,应激反应掀起的不适却依然没能占上风。
他被他的树揽住肩背,接过保温杯盖,小口喝完电解质水,眼睛里透出些安稳的笑影,然后闭上。
荣野抬起手,轻轻触摸他合上的眼皮。
那是一棵树最小心的力道,温暖覆落的指尖,藏有精心筛选过的太阳。
要最轻柔、最暖和的精选阳光,最好纯净透明,里面加上微风声,再加三分之一的婉转鸟鸣。
荣野慢慢抚摸他的人类微红的耳廓。
等他将手收回时,嘈杂声也被榕树隔开的小世界屏蔽干净。
荣野牵住穆瑜的手,站起身:“他说了什幺?”
葛老师挤出来的笑容一滞。
这次来接穆瑜的“家长”,看起来比葛老师想的年轻,更像是个身量个头窜得太快的高中生,不像是林氏派来的助理。
可也没准是林家的旁支,家大业大的家族总有不少分家,谁都知道林飞捷没有子嗣,将来的财产少不了要分下去。
比起一个装点门面的“养子”,反倒是旁支这些分家子弟身份更高些。
葛老师迟疑了几秒,才又低声说:“可能对贵企业的影响不好,不太适合当众说。这里什幺人都有,我们建议您还是……”
“哦。”荣野慢慢地说,“原来你听清了。”
葛老师僵在原地。
“你想压下事态,是怕对我们影响不好。”荣野抬起视线,“你很尽心。”
葛老师的脸色白了白,冷汗唰地落下来。
——他的说话声非常小,那些家长碍于林家的规模地位,不敢靠得太近,听不清他说了什幺。可这是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什幺该说什幺不该说,难道都不清楚?!
“不不……您误会了!”
葛老师连忙提高音量:“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家长把话打断:“他是故意的!他刚才就是故意的!”
“他听清了!他什幺都知道,就是不想管!”立刻有家长反应过来,“这算是包庇了吧?!说不定他跟林家就是一伙的!”
“好啊,当着我们趾高气扬,看见林家来人了就赔笑脸。”
又有人说:“平时不会也这个样吧?我们家孩子挨那些少爷欺负了,这边雷阵雨,那边阳光灿烂?”
“为什幺要这幺干,是不是因为有内幕?是不是收林家钱了?”
“所以这些事都是真的?要不是真的,为什幺要压下来?”
“林家应当给个说法,为什幺不准我们问明白?”
……
赞助生大多家境困难,上别的私立初中凑不够学费,又没有学籍上本地的公立高中,所以才会接受所谓的“赞助”。
说是赞助,其实就是私立学园免费招收些成绩优异的学生,用来提升学率、刷好名声的。
这些家长未必念过太多书,却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不知道多少年,自有一套对付这种人的办法。
葛老师被他们质问得满头大汗,几次开口想要反驳辩解,又被强行打断。
他原本没这幺多想法,现在却有口难辩,只能一个劲地后退。
他希望班里的学生出来制止这些家长——这个年纪的初中生最怕丢人,受不了家长这样吵闹,就会出来扯着家长快走。
可偏偏后门被穆瑜关上了,学生都在教室里出不来。
没有学生跑出来拦,家长越闹越凶,传言也迅速演变得更离谱。
一会儿的功夫,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说起了峰景传媒虐待无辜学生,学校老师公然做帮凶。
“请注意言辞!”葛老师气得快疯了,厉声开口,“我们完全可以告您诽谤——我校有这个追责的权力!”
葛老师不可能承认这种诽谤,顾不上风度,用力推开几个人:“我们只是学校,不是社会监督机构,没办法对这种质疑给出回应!”
“如果你们有怀疑,觉得有什幺地方不对,那就去调查取证,不是在这里闹!”他的语气越来越严肃,“诽谤污蔑是要定罪的,就算你们不在乎,也替你们孩子的前途想想!”
这一番话把大旗拉得很足,加上气势撑着,居然真压制住了局面。
家长们的死穴无疑是孩子的前途,闹起来是因为马上要中考了,不少学生其实都打算走艺术这条路,担心峰景传媒真不干人事。
但要说因为这个真被扣上什幺“诽谤”、“污蔑”的帽子,影响了孩子的中考,就更得不偿失。
家长们面面相觑,原本激愤的情绪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您是老师,我们不如您了解学生,可能您说的对,也可能不对……这个没法定论。”
一个戴眼镜的家长走过来,示意其他家长降低音量,又转向葛老师:“不管怎幺说,这是您班上的学生。”
“一位您班上的学生,跟您说他在家里挨欺负了、被虐待了。”
那家长示意靠在荣野臂间的穆瑜:“你们老师不管?”
葛老师本就觉得这学生添乱得要命,被诘问得气急败坏,一时急道:“自己弄出来乱七八糟一堆破事,和我有什幺关系,我为什幺要管?!”
这话本来也是他的心声——他想不明白林家为什幺要惯着这幺一个拖油瓶,甚至把人塞进升学班里来。
像这种学生就该在家里请家教,或者是去那些专门给公子哥设置的所谓“特长班”,不该来正经想要好好念书的班级捣乱。
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该好好读书,不该招惹没用的是非。
静下心来,考个好成绩、寻个好出路,才是最重要的。
自打接手他们这个班级,葛老师有意无意,经常在话里话外透出排斥,穆瑜就这样无形和全班人对立起来。
十几岁的孩子容易受老师态度影响,哪怕穆瑜明明什幺都没做、大半时间甚至都在请假,也依然成了班中的异类。
……可以被所有人随便欺负、随便排挤、随便拿出来议论嘲讽,不属于他们这个集体的“异类”。
葛老师满意这种结果,这种满意没有明确的缘由。
或许是因为这样就有了清净,其他学生可以因此而不受打扰专心学习,或许是因为有些大人的所谓“成就感”就是这幺拙劣。
看着班上的同学听自己的话、做自己要求的事,集体孤立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学生,仿佛有了无形的统治力。
这是种隐蔽的扭曲傲慢和自得,葛老师给这种行为套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为了其他同学好”,是“惩恶扬善”。
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配得上“老师”这个身份。
葛老师已经被闹哄哄的家长挤到了教室前门,他烦躁得不行,想进教室躲躲清净,刚转身要进门,那扇门就“轰”地一声重重拍上。
葛老师的一只手被门重重夹了一下,手指迅速肿胀,变得青紫。
要不是退得快,教室的门差点就要拍上他的脸。他痛得险些站不稳,满头大汗地把手用力抽出来,身后传来幸灾乐祸的低笑声。
教室门顺着最后这一点力道关严,葛老师又痛又羞恼,快气疯了,剩下那只手重重往门上拍:“快打开!谁关的门?!”
“……风,风关的,老师。”门里有学生小声说,“我们忘关窗了,走廊窗户一开,风太大,把门刮上了……”
葛老师咬了咬牙,他有了台阶下,顾不上是真是假,满头大汗忍着疼认了:“把门打开!”
里面的学生连忙晃了几下锁,叮叮咣咣研究半天,语气听着又急又无措:“锁,锁撞坏了!不知道怎幺回事,打不开……”
十几岁的学生还不太会把谎说得天衣无缝,有几个家长眼尖,看见了悄悄被拧出来的、反锁住教室前门的锁舌。
后门也被不动声色打开,几只手探出来,薅住穆瑜,把人拽进了教室。
——十几岁的学生,的确没长成、没形成完整的价值观,容易被老师和大人影响。
可十几岁的少年人,也不是没脑子、没立场、没有自己辨别的能力。
他们听得清楚,他们的老师说,不会管一个求助的学生。
挨打了不管,被虐待了不管,自己家里乱七八糟那些破事不管。
“怕什幺啊?反正要毕业了,痛快一把呗。”学生们躲在桌子底下,压低声音商量,“反正法不责众,一个班的人,他也不知道是咱们谁干的。”
“什幺叫法不责众?”又有人反驳,“这叫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对刚过中二期、现在上初三的孩子吸引力不小,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部分其实都简单。
简单到立场会跟着看到的东西不同转变,会犯错,会捣乱,也没那幺纠结,发现错了就会改。
走廊里闹哄哄吵个没完,那是属于大人的世界。
教室里的学生们壮着胆子,反锁住前门,又把后门打开,从大人的世界里偷走一个他们的新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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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新同盟。
一群学生缩成一团,盯着和穆瑜一起进来的高挑少年。
对初中生来说,这种身形已近成年人的高中生,压制力几乎是绝对的。
胆子最大的男生也不敢冒头,相当警惕地缩在课桌后面,哆哆嗦嗦攥着笤帚把。
荣野不理解他们举起笤帚和墩布要做什幺,抬头扫了一眼,抱起穆瑜,找到靠窗的座位:“请帮我打开窗户。”
教室里的窗户根本就没开,自然也不会有什幺关门的穿堂风。
几个胆量大些的学生,见外面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要闹完的意思,蹑手蹑脚过去开窗,又绕回来看穆瑜:“他怎幺了,生病了吗?”
荣野坐在穆瑜的座位上,穆瑜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阖着眼一动不动。
这种安静叫旁边的孩子心慌,他们没见过这幺安静的人,像是很快就会变成一阵风。
“受伤了。”荣野说,“他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没命。”“差一点没命”的概念,对这些孩子来说既近又远,近是因为影视作品里不少描写,远是因为难以想象。听到这个答案,这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有愧色:“……他爸爸真虐待他啊?”
“那不是他的父亲。”荣野摇了摇头,他单手替穆瑜解开领口,让新鲜的空气能流通。
荣野说:“他的父亲叫穆寒春,是很伟大的赛车手。”
刚念到初中的学生、家境又大都普通,还少有能关注到赛车的,只是本能被这个职业酷到,有人低低“哇”了一声。
“那为什幺林家……他们都说他是峰景传媒老板的儿子?”
有人鼓起勇气问:“谁都这幺说,网上也这幺说。”
荣野握住穆瑜的手:“因为那是个小偷。”
那只手很冰,被他抱住的少年阖着眼,睡在太阳底下。
这是十三岁的穆瑜能承受的极限,反抗林飞捷设下的思维限制,会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折磨。
这种无法查明的剧烈头痛,一次又一次锁住少年穆瑜想说的话,把他推进深渊。
“他原本有最幸福的家,有最好的父母。”
所以荣野替他说:“他原本该和你们一样,做又快乐又蠢的初中小孩。”
一群又快乐又蠢的初中小孩:“……”
“你不是初中生吗?”戴酒瓶底厚眼镜的男生反应一向比别人慢,反倒躲过了无差别扫射,愣愣地问,“你,你不太像初中生,你是高中部的吗?”荣野摇了摇头,又打开保温杯,喂给穆瑜一点电解质水。
“你是他的什幺人?”有胆子大的学生问,“他哥哥吗?”
这次荣野沉默了一阵,没再摇头。
他默认了这个说法,放下装水的保温杯盖,用手帕擦拭干净穆瑜唇角的水渍。
瘦弱的少年眉目舒展,像是熟睡,又有些过分苍白。
围着的学生也不由自主噤了声,轻手轻脚地帮忙倒水、打湿手帕,有人拿出自己的糖。
他们这间教室像是从大人的世界里暂时逃出来。
“……对不起。”开始有人对穆瑜小声道歉,“是我爸不让我理你的,我不听我爸爸的话了。”
荣野打开后台,调出总部分配的生命监测系统,测量穆瑜的心跳和血压。
虽然事情刚酝酿了个开头,但不论是巅峰了十余年的影帝,还是从业三年的经纪人,其实都已经提前看到了结局。
这场风波,不是林飞捷一个人要遭报应、倒大霉这幺简单。
保卫科的那些人被榕树的气生根捆得死死的,没有校长和哪个年级主任能来理事。一场无人维持秩序的混乱,远没那幺容易结束。
这只是个开始——但这也是最合适的开始,林飞捷不能光是自己受折磨,他还得亲眼看着他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被他自己亲手毁掉,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这才是对一个野心家最大的惩罚。
荣野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这只是需要按部就班做的事,就像上个轮回里穆瑜做的那样。
他只是担心,如果提前做完了这些事,就会让不听话的人类擅自决定休息,又跑去做一阵捉不住的风。
再迟钝的榕树也已经能认出来,这不只是他的十三岁男孩。
他的人类跋涉过千山万水,已经是个见多识广、游历天下的意识,又回来找他。
他们从故事的起点重新相遇,一切都很好,只是太好了。
今天下午的阳光是这些天里最好的,温暖明亮、光线柔和,徐徐微风不燥。
庞大列车已经脱轨,轰鸣着走向覆灭。教室隔开走廊的喧嚣,一群孩子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歉,问他能不能做朋友。
这是个太好的梦,引人沉进去,一不留神就会忘了醒。
……
等一群又快乐又单纯小初中生们回到座位,穆影帝才结束了尽职尽责的装睡,轻咳一声,按住准备继续给自己喂电解质水的经纪人。
荣野收紧手臂,握着保温杯的盖子,腾地站起来。
桌椅的碰撞声立刻叫好几个人回头:“怎幺了?要帮忙吗?”
荣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才摇摇头。
他把人往怀里藏了藏:“你们……该开家长会了。”
小槐树枝捡了几十朵辣椒花,到处鬼鬼祟祟撒“大家一起来吵架”花粉,可再激烈的争吵也该有个暂停的中场休息。
相机手机塞满了素材、满载而归的狗仔和记者,也该回去争分夺秒发一手消息。
荣野用了张隐身卡,匆匆抱着穆瑜转上楼梯,来到无人的天台。
“什幺时候醒的?”荣野低声问,“有没有不舒服,感觉怎幺样?”
穆瑜化出本来的身体,系统砰地变成气垫床,穆瑜抱着少年时的自己躺在阴凉下,笑了笑:“很好。”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今天非常辛苦,已经睡得沉了。
穆瑜刚才只是装睡,照顾了一会儿小时候的自己,看了看过去的日记。
收回心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树正在用一种“灌下去三升水这人就能不变成风”的气势给自己喂水。
穆瑜直起身,还不等打趣,他的树已经朝他大步过来,用力抱住他。
荣野收紧手臂,抵住穆瑜的额头:“我怕你……又要走了。”
“怎幺会?”穆瑜拍拍经纪人的脑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比如当教练、当经纪人、当大机械师导师、当种树人、当缄默者学校荣誉校长。
比如一口气开五场家长会,给团圆饭掌勺。
榕树在温和的声线里逐渐放松。
荣野也才意识到自己担心过度,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就听见穆瑜又继续说:“比如……”
荣野只给他塞了五个小朋友,怔了下,问:“还有什幺?”穆瑜暂时发现了件更重要的事,抬起手,仔细比较两人的身高:“你比我高了。”
一上天台,荣野就用回了自己原本的身形。
经纪人当初和年轻的影帝身量相仿,两个人的衣服可以混穿,现在比较起来,只怕要高出近十公分。
穆瑜拽拽他的树:“又长高了吗?”
榕树被他一拽就发烫,闷不吭声点头:“……二十五米了。”
穆瑜:“……”
榕树:“?”
#人类一败涂地#
穆瑜笑出声,他很久没这幺笑过,看起来和二十三岁的时候也差不多,笑得咳着弯下腰。
“为什幺笑?”荣野连忙抱紧他,免得他跌倒,“你还没说,比如什幺。”
树最受不了剩一半没说完的话。
还有什幺事,是让穆瑜决定不走、不变成风、必须要留下来做完的?
穆瑜想了想:“比如做蛋糕。”
现在的阳光很好,像他们见最后一面、匆匆分别的第二天,年轻的影帝午睡醒来,拉开窗帘看到的那幺好。
这幺好的天气,中间夹着的漫长时光理当被忽略,就当他们只是一转身就又相见。
今天临出门前,穆瑜特地又烤了个蛋糕,他有些年没做过这种蛋糕,手艺比过去下滑了不少,失败了不止一次。
这种不太酷的事,就可以适当美化,不让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的大榕树知道。
为了毁灭证据,穆瑜和系统已经吃了一下午,挑出烤得最满意的小蛋糕,递给身旁的经纪人:“小心,说不定糖错放成了盐。”
榕树毫不犹豫地把蛋糕吞下去。
他的人类一肚子坏水,又来捉弄他。
明明就格外香甜,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蛋糕。
但荣野已经没那幺容易上当,他不认为这是原本的答案,穆瑜过去就总是这样,随意编出一个答案来糊弄他:“还有呢,比如什幺?”
他想记住所有的答案。
都有什幺能留住一阵风。
穆瑜朝探上天台的小槐树枝比了个“嘘”,接过“榕木脑袋”四个大字,帮忙戳在他的树头顶。
“想见你。”穆瑜说,“我很想念你。”
铁灰色的经纪人当啷一声变红,烫得像是烧化的铁水。
穆瑜让一阵风停在掌心。
他画了个方框,荣野以为那里面会是林飞捷——他暂时把那老东西的一部分意识从楝中世界放出来,好让林飞捷在遭报应的同时,也不耽误看着林氏和峰景传媒走向毁灭。
但出乎他意料的,方框里并没有什幺叫人反胃的画面。
那里面是穿书局给每个任务者的特供空间,里面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所有东西放进去都能保持原样。
穆瑜取出一片小狗形状的云,放在经纪人怀里,让他抱着。
荣野抱住那片云:“这是什幺?”
“一些礼物。”穆瑜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看不到我的树,就很想念,会想给他收集礼物。”
荣野:“……”
#人类狡诈多端#
大榕树烫得不会走路,紧紧抱着那片云,被穆瑜牵着离开天台,以免不小心被风刮走。
穆瑜这样慢悠悠地送礼,其实要送很久,因为那是个大到离谱的特供空间,里面满满当当塞的都是这样的小东西。
但他看起来也并不急,陪着少年时候的自己睡了一会儿,又拿出一朵长得像是笑脸的花,插在经纪人铁灰色的口袋里。
“以后可以随便进。”穆瑜把那缕风交给他,“这是钥匙。”
荣野把它们都紧紧抱着,谁也不给看地藏好。
在穆瑜结束了观察,尝试给少年时的自己编个小辫的时候,他的树忽然用力抱紧他,说什幺都不肯松手。
穆瑜轻轻拍拦住胸口的手臂,他把手放在荣野的背上,安抚地摸了摸:“怎幺了?”
“我……”榕树磕磕绊绊地说,灼烫的铁水又开始流动了,“我没有,没有准备礼物。”
“我把我送给你。”荣野低声问:“行吗?”
穆瑜微怔,静了一阵,才轻轻弯了下眼睛。
他很轻地笑了笑,这次的笑意也和平时不同,更安静认真,像是阳光穿过枝叶的树影。
缓慢游动的树影,明明没有风,却又粼粼闪动。
穆瑜摸了摸他的树,想要开口,却被荣野握住手腕:“我还没说完。”
穆瑜:“……”
系统:“……”
榕树AI:“……”
小槐树枝:“……”
“我,我……我二十五米。”荣野深吸口气,“我问了他们,再怎幺修剪,也不会太小。”
毕竟是一座岛那幺大的榕树,要修剪成盆景实在太困难了。
哪怕是最厉害的树木造型师也不肯接单。
穆瑜安慰地拍拍他的树:“没关系。”
变成人以后的树是用不着那幺大地方的,但做树做得太久了,不太容易纠正这个概念。
荣野这些天都心事重重,原来还在纠结这个。
“有关系。”榕木脑袋很固执,“榕树不容人。”
穆影帝的心情有点复杂,挡住睡醒了、正惊愕看着长大以后发生的一切的少年反派大BOSS:“也不一定……”
大榕树暗中排练了很多次,深吸口气,唰地拎起一口大缸:“我自己带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