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院儿里全是行色匆匆的下人。
方伊池走得急,边走边系狐皮小袄的扣子,身旁时不时有人低声问好,个个都叫他“小爷”,他顾不上回话,生怕跟不上贺作舟,连跑带跳地催身后的万禄:“六爷是去的前院儿吧?”
“是。”万禄跑出一头汗,“小爷,您慢着点,王浮生那家伙不会把六爷怎么样的。”
“我是担心六爷会被怎么样吗?”方伊池好不容易系好扣子,又跑热了,忍不住蹙眉,“我是担心六爷在这大好的日子被恶心了!”
跑过北厢房前面的院子,方伊池穿过月门,想着前堂儿人多,干脆绕到回廊下走,虽远了点儿,好歹能放开腿跑。
贺作舟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先前带方伊池去听过戏的院子。今日前院摆的桌子比平日的还多,一律铺着桌布,来往的下人在桌子间奔走,桌子最前面的老地方,戏台已然搭好了。
方伊池的脚步顿了顿,瞧见六爷给他的海东青落在屋脊上,便知道自个儿找对了地方。
“小爷?”万禄还想拦着他,“没到时候,前面乱着呢。”
“乱点好。”方伊池收回视线,拨开人群,“乱点,你们六爷才没法子一眼瞧见我。”
说完,真的挤到后台里头去了。
今日来贺宅唱戏的,还是苏老板的班子。方伊池草草扫了眼,只瞧见几个画好脸的武生,正纳闷,耳边传来苏立春吊得老高的声音:“您让我唱,我也不可能唱!”
另一声音道:“你不是差钱吗?你只要唱了这一出《苏三起解》,明儿个我就把现钱送到你手里。”
果不其然,是王浮生。
苏立春娇笑一声:“您当我傻?”
“现如今方伊池嫁给贺作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搁以前,我或许还帮着您踩他一脚,可现在您要我踩的,可是整个四九城都认得的贺太太。”
“您这是拿我当枪使,去找贺六爷的不痛快!”
“王医生,您好歹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干这事儿,我都替您寒碜。”
王浮生千算万算,没算到苏立春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忍不住威胁:“你真不打算要这草台班子了?”
苏立春冷哼:“我要是真帮你,才是真不打算要咯!”
随后,贺作舟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当你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原不过是想叫人唱出戏。”
“六爷,您甭得意。您要不现在就把我崩了,要不就等着我去找方伊池,把您干过的好事儿都说出来!”
方伊池听到这里,终于循声找对了方向,他没急着现身,而是拉开半掩的幕布往后望。
只见画了半张脸的苏立春倚靠在镜子边,一边说话,一边描眉,王浮生阴沉着脸站在镜子后,独贺作舟一人离他们远远的,捏着马刀垂目沉思。
苏立春许是察觉出自个儿掺和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画完眉,一个转身,直奔后台来了。
方伊池躲避不及,只好与他点头。
苏立春飞入鬓角的眉猛地抬起,却又迅速垂下,对着方伊池眨了眨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算是卖了个好。
有的时候方伊池当真佩服苏立春,识时务,肯低头,该示好的时候示好,能踩上一脚的时候也绝不脚软。
他觉得苏立春比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的自个儿强。
“六爷,您不会在大喜的日子杀人,”孤立无援的王浮生咬牙试探,“不吉利。”
“这话怎么讲?”贺作舟瞥了一眼苏立春离开的方向,用手指缓慢地抚摸着刀身,意有所指,“我要是当着大家的面杀你,那是不吉利,可我要是在这儿把你给解决了,算什么不吉利?”
王浮生噎了一噎,只得拿出杀手锏:“您就算杀了我,也保不齐真相会传到方伊池耳朵里。”
“哟,还有后手呢?”
“您甭搁我这儿浪费时间了。”王浮生脖子一梗,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说不准方伊池现在已经知道真相,正背着行囊往外跑呢!”
这话一出口,贺作舟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眼神猛地阴郁下来:“你干了什么?”
“您不会以为我真这么傻,就整一出戏来恶心人吧?”面色苍白的王浮生得意地笑道,“我自然是两手准备,这边不成,那边也能把您的喜事儿搅黄咯。”
站在幕布后的方伊池撇撇嘴,猜测王浮生所说的“那边”是指阿清的爹。
估摸他们的计划是让苏老板在喜宴上唱《苏三起解》来恶心人,再悄默声地潜入北厢房,把当初贺作舟找熟客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上一遍。
换了平时,这计划满是纰漏,绝对无法实行,可今日贺宅大喜,来道贺的人多,拿请帖的人也多,就算贺六爷提前让警卫队在宅院里巡逻,也难保没有浑水摸鱼的人进来。
贺作舟闻言,已然不耐烦,虽说方伊池的保证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可六爷并不知道小凤凰得知真相以后会不会悔婚,所以也不管王浮生笑得如何猖狂,直接转身往回走。
“操了,”贺作舟掀开幕布的时候低低地咒骂,“到嘴的凤凰要飞了。”
话音未落,斜里扑来一团暗红色的身影。
贺作舟猛地转身,身体反应速度太快,直接拔了半截刀,临低头,又一身冷汗地将刀插回刀鞘,头皮都炸了:“小祖宗,你找死啊!”
“先生,”方伊池压根儿不知道刚刚有多惊险,他抱住了贺六爷的腰,抿唇笑,“您搁这儿干吗呢?”
贺作舟噎了一噎,少见地词穷。
“我猜猜,您搁这儿担心我跑呢。”方伊池踮起脚尖,一口咬住了贺作舟的耳垂,“您安心吧,我就只认您这一根梧桐枝儿!”
贺六爷悬起的一颗心被小凤凰的话彻底按回了肚里,他简直是喜不自胜,也没管方伊池到底知不知道真相,直接把人搂着往上一举:“走,去前面会客去!”
“先生,您就该直说……”
“方伊池!”不死心的王浮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自觉奸计得逞,欣喜地冲出来,指着贺作舟的鼻子喊,“你知不知道,你的熟客全是贺六爷找来的?”
“你不觉得恶心吗?你先生给你找客人呢!”
方伊池只觉得搂在自个儿腰间的胳膊猛地一紧,他低头偷偷瞥了一眼,发现贺六爷把他衣角攥得皱皱巴巴,面上却还是一片淡然。
嗐,先生紧张了。
方伊池瞬间笑弯了眼睛,嘴里却慢吞吞道了声意味深长的“是吗”。
于是腰间的手更紧了,他人也被带着往贺作舟的怀里去了去。
“怎么不是?”王浮生眼见挑拨有戏,往前走了一步,深情地注视着方伊池,“我可不就是贺六爷安插在你身边的熟客吗?”
“六爷给你钱了吗?”他冷不丁问了句。
王浮生愣愣地答:“给了。”
“多少?”
“一月五千。”王浮生说完,知道自个儿拿的钱多,轻咳着转移话题,“方伊池,你瞧见没,你家先生对你的感情全是建立在钱上的!”
方伊池小小地倒吸了一口气。
贺作舟以为他被说动了,再也绷不住,叫了声:“小凤凰!”
他扭头,眼里全是气恼。
贺作舟的心凉了半截:“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方伊池恨恨地拧贺六爷的手指头。
“我当初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实在是……”
“方伊池,你甭听他找借口。”王浮生眼见事成,兴奋地去拽他的衣袖,“贺家人才瞧不上你的出身,无非是玩玩。你就该跟我走,到时候带上你妹妹,我一定能把她的病医好。”
“你撒开!”王浮生不提方伊静还好,一提,方伊池更恼火了。
他推了贺作舟一把,又见先生死死盯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似有凶狠的情绪在酝酿,瞬间联想到贺作舟早前说过的那句“把你拴在家里”,福至心灵,猛地贴过去,忙不迭地骂道:“一月五千?您有钱也不能这么使啊!糟蹋!”
“……小凤凰?”
“您傻不傻!”方伊池说着说着又气起来。
他在平安饭店喝不知道多少酒才能赚来的钱,六爷竟然直接给王浮生了!
想想就来气。
方伊池骂完,还是不解恨,干脆扭头喊:“万禄,带着警卫员把不相干的人扔出去,今儿我大喜,没给王医生下请帖!”
在外头的万禄早就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带着警卫员直奔王浮生而来:“王医生,请吧!”
王浮生没弄明白方伊池不生气的原因,被拖走了还不可置信地扭头瞪他:“方伊池,你是不是疯了?”
他哼了声,抱着贺作舟的腰,气鼓鼓地呛回去:“我生气才是真的疯了!
“我先生为了保护我才找的你们。同样是拿钱办事,别人怎么不跟你似的胡搅蛮缠呢?
“我今儿个不让人打你,是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沾晦气!
“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方伊池呛完,耳畔飘来低低哑哑的笑声,他脚一软,栽进贺作舟的怀里,气喘吁吁地扭。
“早知道了?”贺六爷如今要是再看不出端倪,也就成不了四九城赫赫有名的六爷了。
他缓了缓神,乖乖点头:“前天您和王浮生说话的时候,我听着了。”
贺作舟沉默片刻,不轻不重地掐方伊池腰间的**:“知道了还瞒着我。”
“我没找着机会说。”
“甭跟我打镲,你就是想看你爷们儿难过!”
“先生净瞎说。”
“等着,晚上干·不死你。”
“那也要等晚上,您现在就干馋吧。”方伊池难得见贺作舟吃回瘪,乐不可支,刚巧苏立春登台唱了戏,于是他就在那声婉转悠扬的“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里提着衣摆,跑出了后台。
短短几分钟,院儿里的桌子就坐了大半的人。方伊池顺着廊下走,倒也没什么人瞧见他,而且娶男妻,不存在婚前不能出来见人的传统,就算真的有人看见他,也多是抬手作揖,远远道上一声“恭喜”。
原本如此也没差,反正吉时还没到,方伊池跟着贺作舟上门前认认客也就罢了,谁承想,还没走出两步,忽见门边乌泱泱来了一群人,他不由止住脚步,躲在柱子后头,喊住了喜财:“那是什么人?”
喜财跟着六爷的时间长,见多识广,只看一眼,心里便有了数:“江南方家来的爷。”
“方?”他失笑,“巧了,和我还是本家。”
喜财也跟着咧开嘴角:“方家可不得了,前些年倒腾洋白面,赚得不比咱贺家少。”
“做生意的?”方伊池随口一问,回头见贺作舟往自己这儿来了,就没接着问,而是揣着手笑眯眯地等,“先生,您快些吧,别误了时辰。”
“我巴不得现在就和你拜堂成亲!”贺作舟几步走到他身边,把手伸出来,揶揄,“瞧把你能耐的,握着吧!”
方伊池故意踌躇了会儿,才在贺作舟憋不住要来抓他的手时,把自个儿的手指伸了过去。
贺六爷狠狠一握,拽着他往前走。
不消片刻,风里飘来小凤凰软糯糯的笑声。
而在他们身后,方家来的人猛地回头,狐疑地望了几眼。
“刚刚过去的,就是贺六爷娶的男妻?”
跟在一旁的下人适时解释:“可不吗?四九城的方老板,现如今平安饭店那一片都是他的产业呢。”
“方……老板?”
“嗐,巧了,和您还是本家呢!”下人兀自笑了会儿,反正“方”不是什么稀奇的姓,单今天的喜宴上,就能拎出来三四个,“您请吧,戏都开始唱咯。”
可不吗?台子上唱的,正是出极应景的《龙凤呈祥》。
作者有话说:感谢微博上的太太画的图,明天有去ao3的超——————长加更w久等啦。我们池很生气:五千……五千啊啊啊啊那是五千块啊!!!先生太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