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小子

贺作舟的倒霉小子出生在冬天,他翻了翻话本,冷笑着取了个名字——士林。

方伊池听着耳熟,刚想嘀咕两句,就被贺六爷拉去看新做的貂皮袄子,愣是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

但贺作舟对倒霉小子的敌意谁都感觉得出来。

事情大概可以追溯到贺士林还在他爹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的贺六爷碰不了小凤凰,还要被他家凤凰揪着梧桐枝撩。

都怪这个混小子。

混小子丁点大,认不清人,就熟贺作舟、方伊池,加上时常在司令部里晃悠的那几个警卫员。他刚会跑,裹着小棉袄,啪嗒啪嗒到处烦人。

是真的烦人,比他爹还能烦人。

贺作舟在外人面前好歹装得人模人样,他家小子简直是他的翻版,还是不装的那一版,屁大点就能把人气死。

可再气人,也是贺家实打实的小少爷,无人敢惹,除了贺作舟本人。

贺士林怕贺作舟,犯错就往方伊池身后躲,揪着他爹的长衫,哼哼唧唧地掉眼泪。

贺作舟掀了军帽,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丢不丢人?”

贺士林奶声奶气地喊:“我对我爹爹哭,不丢人!”

“先生。”方伊池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军帽,顺便拉了拉贺作舟的手,“你俩又吵上了?”

贺作舟对上方伊池,语气瞬间温柔:“你甭搭理他,他就故意的,在外面凶着呢,谁骂都不哭!”

贺士林小小声反驳:“在外面哭,丢你的人!”

“嗐,这小子……”贺六爷眼睛一瞪,又要发火。

“怎么了这是?”方伊池连忙拦着,“有话好好说,您急什么?”

“我能不急吗?”贺作舟声音陡然放轻,怕吓着他,硬是压低了嗓音,“我今儿个开着会,电话响了,好家伙,他接的,上来就说‘这儿没人,空了’!”

“……那头是奉天的人,还以为我们被人打了,差点直接派几个师过来!”

方伊池闻言,绷不住笑了一声,继而轻咳着把躲在自个儿身后的贺士林推出去:“那是该打。”

贺士林听方伊池的话,梗着脖子掉眼泪:“那……那就打吧!”

他如此,贺作舟反倒不好真打,冷哼着唤来喜财:“带他出去,爱上哪儿上哪儿。”

说罢,扯着方伊池往屋里走。

方伊池跟了贺作舟几年,立刻察觉到六爷有话说,连忙跟上去。

“你太向着他。”贺作舟却没急着说正事,进屋后坐在桌边,喝半凉的茶。

方伊池也跟着坐下,倒了点热的再次递过去:“扯吧,我成日里见不着他。”

贺士林年纪小,尚不能去学校,他们就请了两个老先生,成日跟着儿子跑。

“那你刚刚干吗不让我揍他?”贺作舟睁眼说瞎话,放下茶碗,挑着眉觑小凤凰。

那目光深深沉沉,里面似有光影起起落落,晃得方伊池一瞬间失了声,缓慢地凑过去,叫了声:“先生。”

“嗯。”贺作舟把他抱住,正等着呢,“净惹我生气。”

也不知是在说方伊池,还是贺士林。

大抵两者皆有。

“罢了,说正事。”贺作舟拍拍方伊池的屁股,语气一肃,“方家栽了,我让人把还能赚钱的生意都转到了你名下,你要不要挑挑?”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不了,先生掂量着选吧。”

贺作舟揉揉方伊池的脑袋,没吭声。

他轻声叹息:“先生有什么话就说,我早不在意了。”

“方伊静一回方家,就嫁给了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头。她自己算是半个‘疯子’,方家又倒了,没几天就染了重病。”

方伊池闻言,睫毛颤了颤。

贺作舟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神情,见小凤凰没其他的表示才松了口气。

“嘛呀?”方伊池听见了,恼火地瞪圆了眼睛,“还怕我求您救她?”

“我有那么傻吗!”

“没有,没有。”贺作舟连忙摇头,笑着亲他的唇角,“咱家的小凤凰一点儿也不傻。”

方伊池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干脆把脸藏在贺作舟的颈窝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刚刚先生是不是吃士林的醋了?”

“我跟他一小子吃醋?”贺六爷一口否认,“不至于!”

结果晚上睡前就至于了。

贺士林打小没捞着和方伊池睡上几回,就连他爹的床都没成功爬上去过,今晚大概是哭狠了,一时伤了风,可怜兮兮地吸着鼻涕找爹。

找的自然是方伊池。

方伊池自己身体弱,时常伤风咳嗽,知道儿子不舒服,连忙叫人把贺士林的小床搬到卧房里,准备一家三口一起睡。

贺作舟都把衣服脱得差不多了,一抬眼,屋里多了个病歪歪的小子。

到底是自己儿子,再看不顺眼,此刻也有点心疼了。贺六爷披着外套溜达过去,冷眼瞧了半晌,见方伊池又是喂水又是找糖,憋不住对着贺士林一声冷笑:“没出息。”

贺士林刚含住一块糖,不搭理他老爹。

贺作舟就搂住方伊池的腰,咬着他的耳垂轻声道:“甭忙活了,就是个伤风,不吃药都能好。”

“爹爹上次伤风,还去了协和呢。”贺士林不服气地嘀嘀咕咕。

“你爹爹跟你一样吗?”贺作舟捂住方伊池想要辩驳的嘴,“那不一样!你给我记住咯,你是个小子,以后长大了要保护爹爹。”

贺士林撇撇嘴:“我晓得。”

说完,咳出一串委屈至极的哽咽声。

方伊池好不容易挣开贺作舟的手,跑过去揉贺士林的脑袋:“爹爹保护你。”

倒霉小子就缺这么一句温柔的哄,当即哭声嘹亮,震得贺作舟目瞪口呆,好在他也就哭了几分钟,累了就歪在床上呼呼大睡。

贺六爷挺纳闷的:“哭哭唧唧,跟个娘儿们一样。”

方伊池正在换小褂,还记得把窗帘放下,闻言一脚踹过去:“你骂谁呢?”

贺作舟攥住他的脚踝,面色如常:“你在床上哭得好听。”

“先生!”

“在呢。”贺作舟按住方伊池穿小褂的手,“甭套了,等会儿还要脱。”

他再次蹬腿:“说什么胡话?孩子在呢。”

贺六爷沉默了会儿,视线实在无法从小凤凰细窄的腰上挪开,干脆直接把人用被子卷了,扛在肩头去了客房。

可怜的贺士林还以为自己终于和爹爹在一个房间休息了一晚,结果睁眼人走茶凉,跑出去一问,方伊池都被贺作舟拉去听戏了。

听的是苏老板的戏。他俩包了个厢房,有吃有喝有床,戏没听几句,先挤在一块睡了个回笼觉。

苏立春唱完,兴冲冲来给他们敬茶,方伊池面皮薄,不好意思说自个儿睡了,就听贺作舟在那儿惜字如金地瞎扯。

——好,不错。

——苏老板功力见长,颇有你师父当年的风范。

苏立春感动得双目含泪,当即返场,吊着嗓子又唱了一轮。

后来还借着得到贺作舟夸奖的东风,跑去法国唱戏,说是见着了他师父,还学了一点洋人的歌剧,回来后身价更高了,最后定居在了上海。

这事儿是方伊池料不到的,现如今他只觉得丢人,拉着贺作舟往车上跑。

万禄买好了稻香村的糕点,已经放在车座上等他们来。

方伊池蹿上去,先喘气,再笑:“您可真能扯。”

“多大点事……”贺作舟替他拍背,“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咱们不可能听多少,再返场不过是为了让别的观众看看,我贺六爷也喜欢他的戏,借此机会抬高身价罢了。”

道理方伊池都懂,他就是有点酸,酸到回家路上都没怎么搭理贺作舟,进屋后闷着头要去找儿子。

“小祖宗,现在也就你敢跟我闹脾气。”贺作舟憋到方伊池要走,实在憋不住,先低了头,“你头一日嫁给我?我爱不爱听戏,你还不知道吗?”

他歪着脑袋,揣上了手:“我上哪儿知道去?”

“……我头回登台,也不知是谁绊了我一个大跟头。”

贺作舟轻咳一声,把方伊池打横抱了:“是我,是我得罪了你。”

言罢,叹了口气:“那时就该把你娶进门。”

这是贺作舟一直以来的心结,解不开也剪不断。

方伊池安静地听着,玩闹的心思早淡了。

他伸手环住贺作舟的脖子,难得认真:“不该的,先生。”

“那时候的我不是后来你遇上的那个我,那时的您也不是我爱上的那个您。”

说起来一见钟情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看对眼了容易,但接下来的磨合却不一定简单。

那时的方伊池还没穿上旗袍做服务生,那时的贺作舟也还没出去剿上几年的匪,他俩就像两个形状不大匹配的齿轮,能安上,转起来却会不顺畅。

倘若他们真的在那时候在一起,说不准走不到今天。

爱分深浅,情也要靠缘分。

与其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方伊池宁可熬过生活的困苦,然后再与贺作舟并肩,走完余下的人生。

很幸运,他等到了。

贺作舟也幸运,找到了他。

贺作舟听明白了方伊池话里的意思,却仍要挤对一句:“怎么着啊,没剿过匪的我还成不了你爷们儿?”

他揶揄:“那可不是?我方伊池的爷们儿得是——”剩下的话被淹没在黏稠的吻里。

贺作舟吮着方伊池的唇,不方便说话,发出的音都带着鼻音,还有心情调侃:“说啊,得是什么样式儿的?”

“这样……这样式儿的。”方伊池气喘吁吁地推了贺六爷一把,意思不言而喻。

贺作舟心花怒放,面上波澜不惊:“说清楚,哪样式儿?”

小凤凰被缠得不行,终是忍不住叫了声:“作舟!”

他甚少叫贺作舟的名字,只有在床上被逼得不行,或是极羞恼的情况下才会喊。

贺作舟一听,乐了:“想去床上?”

方伊池气鼓鼓地晃腿。

贺作舟看看天色:“不逗你了,待会儿还要出去办事。”

贺六爷一要走,他又舍不得,揪着人家的衣袖喃喃道:“能一起去吗?”

方伊池怕影响贺作舟办事,小心翼翼地打商量:“我就跟着你,不说话。”

“胡说什么呢?”贺作舟看不得他受委屈,“四九城的方老板是什么身份?你在哪儿都能横着走。”

小凤凰立刻高兴了,围着自个儿的梧桐枝儿转悠了好几圈。

贺作舟的话当然有夸大的成分在,但如今,四九城的方老板,名声真的不得了。

平安饭店外带一条街的产业,加上帅爷的男妻,哪一个名号拎出来,砸在地上都能听见个震耳欲聋的响。

就连贺家的老爷子,现如今见着他,都不能像以前那样无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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