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越额头上痛出来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手却是越来越冰冷。
是以诚急得问,“越越,你怎么样?你是怎么了?越越,跟我说话,告诉我越越。”
千越挣扎指着衣橱着说,“抽屉里,有药。”
以诚忙过去开了那抽屉,靠边上,果然有一瓶药,以诚拿过来看,是治胆囊炎的消炎利胆片。以诚倒了水,还没来得及把药递到千越手里,千越捂着口,跌下床,磕磕绊绊地往卫生间里跑。
以诚跟过去的时候,发现千越从里面把门锁上了,只听见他在里面吐得翻天复地,以诚急得只在外面搓着手,然后伏在门上一叠声地叫,越越,越越,越越。
千越好容易立起身,放水冲干净了抽水马桶,又在洗手池里放满了一池的清水,把整个脸埋进去,凉的水,在夜的寒气里几乎有刺骨的感觉,千越的肩抖个不停。
抬起头来的时候,冷水顺着脸往下淌,有一线热流混着那冰冷一起流下来。
千越慢慢地开了门,以诚上前一把扶住他堪堪倒下的身体。
以诚把千越抱回床上,拿药给他吃了。
渐渐地,千越的情形平缓下来。
以诚也不敢回去睡,只坐在床边拥着他。千越的眼睛大睁着,仿佛一点睡意也没了。
以诚缓缓地问:“越越,怎么会胆不好呢?”
千越微微调转了脸,看那床里的一面墙上小幅的装饰画,青山绿水中的小屋,有着与童年记忆中非常相似的一道木门。
千越说,“没有太大关系的。我看过资料,说是长江流域的人,很多都有这个毛病,可能是水质的问题。”
以诚说,“听说玄武医院有一种手术,不用开刀可以取出石头,痛苦少,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吧。”
千越回过头,淡黄的灯光里,以诚脸上有着不加掩示的心痛。千越的心忽然一下子松了,把脸贴到他温热的手心里,上面有厚实的茧,“不要紧的,以诚哥。我是胆管的问题,那种手术,对我没用的。不是很严重,你不用担心。”
疼痛过后的疲倦涌上来,朦胧中只觉是以诚的手,一下一下不停地抚摸他的额角与头发,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病痛抹去似的。
神思迷离中,千越想,假如,四年前,我遇上的是以诚哥而不是计晓,该有多好。
假如,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计晓,那该有多么多么地好啊。
那是四年前,千越刚刚考上大学不久,母亲说,上了大学,就该独立了,学费什么的,要你自己挣出来,你父亲当年也是一样的,没有用家里一分钱。
父亲仍然是淡得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
对于这个,千越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家里刚刚装修了房子,而且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家里的那个秘密,他明白父亲是不可能供他念大学的。母亲,啊,他想,母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母亲的讲究与奢华。她一年四季都要服用燕窝与珍珠粉,她的每一件衣服与饰物,无不精美而昂贵。她的思维里,只有极尽完美的概念,她甚至给千越买过一件价值三百多元的小小的毛背心,正在长身体中的千越只穿过一季,便再也穿不下。
那一年,千越开始打工。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教授英语。第一次上课,女主人发现,他居然弹得一手好钢琴,便决定额外再给他一份工资,让他同时辅导小女孩弹琴。
千越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他的同学们奔波于各个不同的家庭时,他一下子便在同一家,找到了两份工,而且,报酬都还不错。
但是他没有料到,小女孩有多么的笨拙而叛逆。
女孩的父亲是医院里的医生,专攻心血管专科的,母亲与父亲在同一家医院,是个护士长。与所有家庭条件不错的人家一样,他们望女成风的心思十分迫切。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面对女儿其实智商不高这个事实。
千越发现,他花了费了很大的力量经过多种的努力,也没有办法让小姑娘学会二十六个字母,两个月下来,她只认得其中的十来个。会话更是不用提,她没有办法顺畅地读出任何一个单词或是短的句子。
练琴也是如此,她会用她胖胖的小手指头用力的恨恨地打击琴键,发出吵杂刺耳的声响。千越说,小心不要伤了手指,再说琴键也容易损坏。
小姑娘斜了分得挺开的眼睛说,“我喜欢弄坏。弄坏才好呢。”说着,用力地盖上琴盖,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倒把千越吓了一跳。
孩子的母亲过来说,“小沈,这么关琴盖很危险,压到孩子的手就不得了。”
千越想要辩解一下,张张口又什么也没说。
千越对小姑娘说,“计伊,不如,我们再来练一下英语怎么样?”
计伊说,“我不要读,你只要教我用英语说我爱你。”
千越愣住了,“计伊,我如果教你这些,你妈妈知道了,会怪我的。”
计伊扭着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教我。不然,我告诉妈妈你不认真教我,我要妈妈开掉你!”
千越问,“你要学这些干什么?”
计伊说:“我们班白俊飞是小帅哥,我要对他说我爱你。快,快教我!”
千越犹豫着,小姑娘一下子揪住他一缕头发,短短的胖胖的小手指头用力地往下扯着千越的头发。
突然,头发上的那股子劲儿松了,小姑娘尖叫着,“爸爸,小叔!”向门口扑过去。
女孩子父亲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修长的身材,略微有些瘦削,很规正的西装,雕刻一般的轮廊,非常非常英俊的面容。
计晓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个男孩子,他穿着简单的棉布的衬衣,淡蓝色的,里面是一件普通的白色圆领的t恤。与许许多多普通的大学男生一样。但是,这个孩子身上却有一份特别的雅致,在他白山黑水一般简单明净的气质里不动声色地显现出来。
计晓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纤长,骨节细致,指甲修剪得齐整干净。
那是计晓与沈千越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天,计晓与千越是一同离开计晓哥哥的家的。
路上,计晓微笑着说:“你叫沈千越吧。我叫你千越好不好?”他轻轻地笑起来,“你在我哥嫂家,受委屈了吧。计伊那孩子,不是个省油灯哦。”
千越侧过脸去,看了他一眼。计晓的脸,比月华更滋润。离得近,他的桃花眼微眯着,象是无意又象是刻意地,从密匝匝的眼睫下把眼波送过来。
千越突然没来由地脸红了,小小声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小孩子……”
计晓说,“我嫂子那个人,我也不太喜欢。她的出身,不太好。小城市来的女子,一心想摆脱那种寒涩的痕迹,却免不了时时露出马脚来。我一直都认为,我哥的这份婚姻,太草率。”
千越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计晓想,果然是好人家的孩子呢,懂得不背后议人长短,心里却是有数得很。
计晓的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那以后,千越常常能碰到计晓,有两次他发现计晓居然是特意地站在楼下等他下课出来。一路送他回家。
千越也经常能从计晓兄嫂的口中听闻计晓的一些事情。他了解到,计晓身边,有无数的女囧囧慕者,但他好象都没有看上,其中有一个女孩子,甚至为他的拒绝自杀过一次。这事刚刚发生不几天。
那一天晚上,计晓又在楼下等着千越。
路上,计晓突然说,“在我嫂子嘴里听说了吧?”
千越只得含糊地应道,“啊?!”
计晓的脸慢慢地靠近来,凑近千越的耳边,“千越,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她的情,我无法接受。你明白吗,千越,我无法,喜欢女孩子。”
千越突然感到惊慌失措,有什么,在咫尺之间,蠢蠢欲动,呼之欲出,隔着薄的纸,透亮地就在眼前。
千越低了头,张惶地说,“我就到了。走了。”
胳膊被拽住了,身子被扯得转了半个圈,手被别到身后,千越只来得及想,没想到他的劲儿这么大。
计晓湿热的吻便落下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痛的时候,苦的时候,悔的时候,怕的时候,千越一遍一遍地想,如果,那一天,不和他一路回家就好了,如果那以后,不与他走得那么近就好了,如果那一天,坚决地推开他就好了,如果在那许多日子以后,不再回头就好了。
但是,许多事,不容他推拒,不容他后悔,不容他重新来过。
就那么一直地走了下去,走到不能回头的那一天。
千越在睡意与隐痛的夹层里翻转,他唯有抓紧紧是以诚的手,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