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真继续开车, 时踪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
杀手埋伏在这个路口,显然早有预谋。
这路口是从警局到迷藏客栈的道路,这表示对方对贺真的情况非常了解, 连他要去警局接时踪回客栈这种事都知道。
情况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时踪不免认为, 对方那边或许也有游戏的人,这才能早早盯上这一切。
比如那个神秘的、从一开始就要找自己麻烦的“第五团”。
不过有骑士徽章的技能傍身,他倒暂时不必担心太多。
路上贺真倒也与他聊到了这个问题。
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现在徽章的情况,时踪问他:“你的徽章技能呢?是什么?”
贺真摇头:“我没有徽章技能。那日见到国王, 他也只是在路过我的时候多看了我几眼。我并没有被授予徽章。”
“也是。”时踪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搞不好他就是国王。那么他当然不需要成为骑士。
“也是什么?”贺真问他。
“没什么。其实不管那个国王到底是谁, 你的‘前生’又是谁,这都与你这个个体本身没有关系。”
“你怀疑我是国王?”
“没。我说那个宋帝王。”
“……”
沉默片刻后, 打着方向盘的贺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对时踪道:“对了, 等会儿家宴上还有一个会来,祝霜桥。
“另外,这家宴会摆三天的流水席。不是那么快就结束的。客栈那边——”
“客栈那边就交给三三了。反正他很爱当客栈老板。”
时踪再瞥贺真一眼,“祝霜桥?你跟他还有这么多联系?我怎么不知道。”
并不知道时踪是出于什么心理问的这话, 贺真的目光在时踪停留了一会儿, 这才继续开车。
“这是我家里的麻烦事,想自己解决, 就没和你多讲。”
时踪眉毛微挑,没继续就这个话题问下去。
侧过头, 他看向车窗外倒退的树木。
那是一排排的、几乎遮天蔽日的梧桐。一地落叶枯黄, 却也别有意境。
现在汽车已驶上半山腰。
这里靠近市中心,这一路直至山顶, 道路两旁皆是大片大片的梧桐。
山上大小湖泊有三十余处, 许多部队疗养院都建在这里。
贺家老宅位于这种地方, 权势财富也就可见一斑。
时踪道:“我怀疑那个想杀你的大伯,他那边有游戏玩家,而且很可能和第五团有牵扯。”
时踪之前写的程序差不多已经运行一个月了,经过数据模型的计算预测,游戏从前的玩家要么死了,要么退出游戏回归相对正常的生活,只有极少数还在继续游戏。
在游戏的现在这一阶段,锦宁市的玩家相当少,也就三四十个人。
且这部分人都和时踪一样,是新人才对。
至于上一批老人,总人数应该这一批差不多,那么目前还没脱离游戏的玩家,按十个估计,恐怕都嫌多。
那么可以推测,很可能锦宁市的老游戏公会,其实只有李融景的定军山,以及陈立所在的第五团。
李融景和扮演朔风的玩家一死,树倒猢狲散,周律之前就找人专门调查了李融景的人脉关系,这段时间正在与其中的人逐一沟通,看是否有潜质的、值得拉拢的玩家。
定军山现在的元老级别人物,其实也就仅剩三个人了。
时踪看过他们的资料,暂时看不出来有人跟贺家相关。
所以时踪怀疑,现在还留在本地的那个资深的、想要自己身份的玩家,就来自第五团。
正是他早就盯上了时踪,将他拉入游戏,并随时留意着他,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了李融景那里,知道他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警局。
他正好需要解决贺真,所以干脆一起行动了。
在知道祝霜桥居然也和贺家搭上线后,时踪更肯定了这样的猜测。
毕竟已知祝霜桥现在的身份也有参加晚宴的资格。
那么他、贺真,再加上贺真大伯那边的某个极可能来自第五团的人,这三个人跟贺家有关的人,都具备晚宴资格。
时踪又怀疑晚宴是场剧本杀。
他不由进一步怀疑,这场剧本杀的故事主线,跟贺家有着相当大的关联。
贺真将车开得很平稳,不骄不躁,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沉稳很多。
这一路上,时踪得以用很舒适的姿势窝在车上,听他介绍起贺家、以及祝霜桥跟贺家的关系。
现任贺家家主是贺真的爷爷,叫贺云生。
他的原配夫人叫韩湘,与贺云生门当户对。
贺云生的大儿子叫贺光,贺光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女儿还小,如今不过12岁,刚上初中。
他那两个儿子倒是早已进入家族企业,不过跟贺光本人一样不成器,一个好赌、一个好酒,做生意做得一塌糊涂。
贺云生的二儿子、三儿子,分别叫贺华、贺章。
贺华喜欢搞艺术,在美国抽□□疑似把脑子抽傻了,被贺家人强行带回国后,据说每天疯疯癫癫的,把自己困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然而并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孩子。
至于贺章,他更是喜欢摆弄风水玄术。
贺家老宅改建自一个中式古园林,贺章有自己的一个独栋院子,请风水先生来过无数回,也将自己那院子改建过无数回。
他跟娱乐圈的女明星们交往甚密,倒不是因为他有多风流,而是因为他手上有家经纪公司,据说某位当红女星就是靠他用玄学改了命,才一下子成了顶流。
但这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他时常声称自己被鬼缠上了,也老躲在家里,连人都不愿意见,更别提参与家族事业。
贺真的父亲贺为,是贺云生的私生子,也是他的第四个儿子。
贺为从来不受待见,尤其经常被贺云生的原配夫人韩湘刁难。贺真和母亲也跟着受了不少的气。
但介于贺真的大伯、二伯、三伯全都扶不上墙。
现在老爷子最看重的人倒成了贺真。
其中,二伯和三伯本都是老爷子极为器重的,但现在两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点疯癫的前兆,也就只剩一个大伯、以及大伯的两个儿子想和贺真争家主之位。
目前时踪光听这些描述,倒是无从判断其中哪个是第五团的人。
那么,也许只是这三个人中的某个认识第五团的人,也是可能的。
贺云生除了四个儿子外,还有一个小女儿,名叫贺雪。
也不知道贺云生是重男轻女,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对贺雪并不待见。随着年岁的长大,贺雪对父亲、以及几个兄弟的仇怨也逐渐加深。
在18岁那边,贺云生给贺雪安排了一场商业联姻,对方是一个情妇无数的中年胖子。
贺雪彻底跟父亲闹翻,与贺家断绝了关系,然后愣是靠着自己打工上完了大学,并靠努力学习与工作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
后来她与祝驭结婚,生下了祝霜桥、祝霜芸这两个孩子。
她有了孩子之后,贺云生和他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倒是主动派人去她联系了,也一起去探望过她。
不过贺雪听说了贺云生那些个儿子孙子一个比一个不成材的事儿,担心贺云生想把自己儿子抢回去,于是在自己父母来探望的时候,她总会把祝霜桥打扮成女孩子,声称自己生了两个女儿。
贺雪当然担心贺云生会通过一些特殊的途径查看这两个孩子的户口。
好在她的丈夫祝驭还有些本事能在这里面做些手脚。
于是贺云生并没有发现端倪,贺雪也就那么糊弄过去了。
也不知道祝霜桥穿女装的爱好是不是因此被培养的。
知道这件事后,贺雪一度有些哭笑不得,但她开明,也就由儿子去了。
后来贺雪跟父母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一些,尽管她依然防着他们,但也愿意和他们时不时互相走动一下。
这也是祝霜桥今天也会回老宅参加贺云生80大寿的原因。
介绍完贺家的大致情况,贺真瞥一眼时踪,察觉到什么后,解释道:“我之前从来没见过祝霜桥一家,甚至没有听母亲说起过她。毕竟她之前和父亲都不被允许回本家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件事。”
时踪并不言语,贺真再道:“说起来……这里面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名堂。不管‘国王的晚宴’是不是以贺家为蓝本来的,目前这贺家人的故事,确实很有剧本杀的味道。”
时踪给了他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贺真便再道:“我隐约听说,其实贺云生和韩湘排斥贺雪、对她不好,其实并不是什么重男轻女。
“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奶奶,是我父亲的生母,是我爷爷贺云生养在外面的女人,这你是知道的。
“贺云生这个人,颇为风流,在外面的女人,并不止我亲生奶奶一个。但据说这个亲生奶奶是唯一结局还算不错的。
“其他的……残的残,死的死,很可能是贺云生的原配韩湘下的手。
“我听说有个叫白艳艳的情妇最得宠,最遭韩湘的恨,也死得最惨,死的时候连舌头都被挖掉了。并且她就死在老宅。
“那之后,韩湘就经常在老宅见到白艳艳的魂魄。据说她喜欢附身在女人身上。所以韩湘见不得老宅出现任何女人,连自己的女儿都排斥。
“后来老宅除了孩子出生时必须请的奶妈等人,其余所有的佣人都换成了男的。韩湘那块心病才好。
“但现在……二伯三伯都有点问题,两个人都窝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仆之间就在流传,这是韩湘、是贺云生的报应。”
“有点意思。”
时踪望向贺真,似笑非笑地问他,“不过,你一回老宅,鬼还敢出来吗?在这个世界,阎王爷算不算数?”
调侃贺真这么一句,时踪又自顾道:“另外……祝霜桥那个人,虽然挺讲义气,也很仗义,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张琦君,在副本里对三三也挺照顾,但他并不喜欢和其他人维护什么关系,而是喜欢独来独往。
“贺云生和韩湘又对他的母亲不好,他母亲长到现在,没花过家里一分钱。那么按他的性格,他应该不会想要参加这场寿宴的。他为什么来?”
“你果然看人很准。”
贺真道,“他确实不想来。但他怀疑祝霜芸出事,跟贺家有关。
“《长命镇》那个副本,是祝霜芸跟我们在一起玩。从那副本出来后不久,祝霜芸回了一趟老宅。从老宅回家的路上,她出了车祸,状况非常不好,现在还处在恢复期。
“目前推测,我们进副本,是精神或者说意识进去的。但在里面消耗越久,现实世界的身体也会受损。
“轮到我们进第二个副本的时候,祝霜芸人还躺在ICU了,从游戏里出来,估计人就没了。
“所以祝霜桥几乎用了他所有的积分,才买到两样珍贵的道具。
“其中一样道具叫【休眠】,可以让他自己暂时不必进副本;另一样道具则叫【冒充】,让他可以用她妹妹的身份登录游戏,相当于代练。
“总之,贺家那些传闻,祝霜桥也听说了。
“他妹妹出事的时间太巧,他觉得不对劲,担心是他奶奶韩湘精神出了问题,误以为所有姑娘都要找她索命,所以她神智不清楚的时候会对所有姑娘下手。
“如果真是这样,他母亲恐怕也会出事。
“所以最近他一直在调查贺家相关的事情。果然,好几个姑娘失踪的事情,都疑似跟贺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他想来一趟的原因。”
整体的故事,时踪算是听懂了。
就目前看来,这故事里很多悲剧的起源,都在如今已80岁的贺云生身上。他年轻时花心浪荡,夫人韩湘又有手腕,以至于情妇的下场全都不好。
为了对付那些情妇,韩湘手上染了不少血,也因此老觉得自己被鬼盯上了。
女鬼只会上女身,不会上男身,于是她竟将家里所有女性都赶了出去,包括佣人也全都是男的,一个女的都瞧不见。
只不过他这夫人韩湘的脑子大概不好使,她只知道对付女人,只担心被抢走爱情,却没有太多争家产的念头。
否则按她的狠辣手段,贺真根本出不了生,或者即便出生了,也会很快夭折,不至于能长到现在,跟她亲生的儿子孙子们争家产。
当然,只是故事的表面如此。
谁都不知道内情到底如何。
停车的时候,贺真补充道:“目前唯一在本家活得好好的,就剩我大伯的小女儿了。那是他老来得女,女儿才12岁,叫贺茵。
“一方面,韩湘老了,估计是折腾不动了。另一方面,在韩湘看来,估计女鬼再想勾引爷爷、再想吓她,也不至于附身到小女孩身上。
“所以贺茵倒是安然无恙,是这本家唯一的姑娘,也是唯一活得好的姑娘。
“她的待遇,连韩湘唯一的女儿贺雪,也就是祝霜桥的母亲,也都没有得到过。”
车在贺家本宅停稳。
车前方就是一片湖泊,湖对岸有绿树、有远山。
烟雨的迷蒙让整座山都呈现出一种介于绿与灰之间的色彩,也为这座古旧的中式庭院蒙上了些许神秘的面纱。
正要下车的时候,时踪隔着车窗看见一人从不远外一辆保时捷上走了下来。
是女装打扮的祝霜桥。
祝霜桥穿了短裙配光腿神器,外面再搭配了一件小羽绒服,头发是大波浪卷,并且他还做了指甲,指甲亮片颇为好看、也颇为亮眼,一只手上是粉色的,另一只手则是蓝色的,隔那么远也能叫人看得清楚。
侧头瞥见时踪与贺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做了个手势,先朝主屋的方向走去,看来是不想被人知道他和贺真认识。
时踪坐在车里朝他挥了挥手,再看向贺真。“所以,如果我今天不提出过来,你打算和祝霜桥两个人在本家住三天,然后合作共赢,他解决谁害了他妹妹的谜题,你搞定你爷爷和大伯,当上贺家家主。”
时踪的语气好像有些微妙。
贺真颇为严肃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上下打量他几眼,时踪道:“没有问题。不过他已经答应加入长生公会,而我是公会的老大。你们两个人都该听我的,有任何行动,应该向我报备。
“你看,毕竟第五团的人很可能也会过来。”
贺真听罢这话,先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看见时踪面无表情地转身下车了。
外面还在下雨,贺真拎着伞下车,关上车门追上时踪。
这回他没再给时踪递上另外一把伞,倒是两人一伞往主屋方向走了。
“行,知道了。听你这个老大的。”
路上,贺真这么对时踪说到。
他话说得好听,表情倒是有些莫测。不过时踪并没有侧头看他。
两人走出一段路后,贺真再对时踪说道:“等会儿遇到我母亲等人,我就介绍你是我老师好了。你看起来很年轻,可以说是助教。
“我说一下我助教的信息,你记一下,免得露陷。”
“嗯。你说。我听着。”
时踪这才侧头看一眼贺真,“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师会很欣慰。”
拿不准时踪说这话意思的贺真:“……”
——他该不会又要拿写作业这种事儿来打趣我?
贺家老宅非常大,从湖泊到主屋那边有相当远的距离。
两人散步一般走在这庭院里,可以见得这里处处布置得很雅致,假山亭台、回廊曲折。
他们这一路走过来,像是从繁华闹市忽然穿越到了古代。
明明离市中心不远,在这里却可以听见鸟叫、听见水声,而不闻半点城市的喧嚣。
这些都是钱砸出来的。
走出不久后,时踪和贺真却就被拦住了。
——被纸钱拦住了。
那会儿他们经过一个月洞门,刚走进一段回廊,一阵风吹来,飘飘洒洒的明黄色纸钱就晃荡了过来。
老爷子要过80岁寿宴了。
谁在这里洒纸钱?
时踪和贺真几乎同时驻足,再一起朝旁边的一处庭院看去。
庭院里有假山、假山旁是一个水池,水池上飘着枯败的荷叶,像是许久没有人打整了。
庭院里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跪在地上嘻嘻地笑着。
他五官原本应该称得上清秀,但此刻衣衫狼狈,形容枯槁,也就显得不太好看。
“这是我三伯贺章。”
贺真对时踪低声道,“就是那个喜欢搞玄学的。”
时踪再朝那三伯身前看去。
只见他的面前竟摆着三个纸人。
那三个纸人全都是姑娘,还全都穿着血红色的嫁衣。
她们全都闭着眼睛,嘴唇、脸上的胭脂倒是涂得跟衣服一样血红,在烟雨朦胧的天气里,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不免显得有些瘆人。
“哈哈哈,哈哈哈……
“就是今天了。就是今天了!”
只听这位三伯忽然开口说了这一句话。
贺真与时踪对视一眼,然后走到了他的面前问:“三伯,什么今天?”
“今天要死人!今天要死人!今天要死人!”
贺章将重复了这句话三遍,一遍说得比一遍更大声。
与此同时,他的嘴越来越大,形成了一个非常奇异的微笑。
恍然间,时踪差点以为他的笑容已经裂到了耳根处。
大雨忽然倾盆而下,满园都是“刷刷”“刷刷”的声响。
这个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贺章赶紧转身奔向了那些纸人,先是用身体护住它们,过了一会儿,像是知道自己这样无法护住它们全部,他又赶紧抱起一个跑了。
须臾后他回来,抱起了第二个,再然后是第三个……
他的速度非常之快。
然而还是有些晚了。
最后一个纸人被雨彻底淋湿,几乎化成了一地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