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心知

岁晏浑浑噩噩地被下人伺候着套上衣服,出了门才被迎面来的寒风吹得彻底清醒了。

端执肃撑着伞,和他并肩朝着前厅走去。

大雪呼啸,岁晏依稀记得上一世端执肃生辰也是这样的鹅毛大雪,那少年站在宾客散尽的正厅中央,嘴唇发白满目颓然。

然后他说……

他说什么来着?岁晏突然想不起来了。

这么会功夫,两人便穿过游廊,到了宾客满座的正厅中。

端执肃虽然不太受宠,但是和一些王公贵族的子弟关系甚好,举目望去都是身着华衫的少年郎,因为没了大人管教,行为举止极其放肆。

岁晏被下人引到了位子上时,宋冼和江恩和正在一旁朝他挤眉弄眼,他没理会,坐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是端明崇。

一看到端明崇那张温柔的脸,岁晏突然记起来之前他是如何丢人了,苍白的小脸立刻泛起红晕来,几乎要把头埋到桌子上。

只是生辰筵席,也没分什么首座次座,端执肃同几个少年坐在一起,举杯朝着众人道:“多谢诸位赏面前来一聚,今日只是小聚,不必拘束,我先敬诸位一杯。”

满屋子的少年连忙举杯,一饮而尽。

接着便是各种插科打诨的玩闹了起来。

岁晏上一世还有精力和他们玩耍,现在却没了这个心思,他捏着杯子抿了一口酒,却愕然发现他杯中竟然放的是桃花蜜。

岁晏抬起头,对面宋冼正朝他笑,偷偷做口型道:“不要告诉别人。”

岁晏失笑了起来。

一众少年在一起玩闹,加上有端执肃的放纵,整个正厅热闹的不行,岁晏却在一旁只打哈欠。

一旁的端明崇看到他眼泪都掉下来了,轻笑道:“孤听说这一天你都在三皇兄寝房那睡觉,怎么还是这么困?”

岁晏一见到他就窘迫得要脸红,但是瞧到端明崇似乎没有打算将之前的丢人事拿出来揶揄的打算,也渐渐没那么在意了。

“许是要冬眠吧。”岁晏一本正经地说。

端明崇被他逗笑了出来,道:“你啊,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鬼主意,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岁晏弯眸冲他笑,余光却直往端明崇的桌子上瞥。

不知为什么,端明崇面前的桌上竟然没有酒杯,只放着个晶莹剔透的瓷碗,似乎盛着是参汤。

岁晏试探道:“殿下,不喝酒吗?”

端明崇道:“今早随武艺师父练剑时右手臂受了伤,太医敷了药,叮嘱三日不可碰酒。”

岁晏“哦”了一声,心下疑惑连连,上一世他也听说了端明崇受伤的事情,那他到底是怎么中毒的?掺在参汤里吗?

岁晏正在疑惑,门外突然有下人禀告,说二皇子到了。

端执肃连忙站起身,让人去请进来。

正厅中放置着许多炭盆,房门大开也不见得有多冷,但是那一身墨绿色衣衫的二皇子裹着风雪进来,还是将众人冻了个够呛,连方才蹦?的正欢的人都不敢吱声了。

二皇子端如望性子十分古怪,在朝中手段十足城府极深,在朝臣和皇帝看来便是年少有为可成大器,但是在同龄人眼中,他便是冷厉又乖戾的怪脾气,加上有段时日满城疯传他有虐杀下人的怪僻,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每每提到他都满脸骇然之色。

所以他一进来,就连江恩和都蔫蔫地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端如望扫了众人一眼,众人连忙讷讷行礼。

他皮笑肉不笑挤出一个笑容,道:“不必拘礼了,原本想早点过来给三皇弟祝寿,但是在内阁被父皇多留了片刻,没耽搁太久吧。”

端执肃笑道:“二皇兄肯过来已经够执肃受宠若惊的了,哪里还谈得上耽搁。”

端执肃将端如望请入了座,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岁晏在位上漫不经心地喝着桃花蜜,余光一直往端如望那乱瞥,许是他太过明目张胆了,一旁的端明崇轻笑道:“过了年后你要上朝听政,到时定会和二皇子打交道,要趁这个机会结识一番吗?”

岁晏连忙摇头,心道自己才不要和那样的怪人打交道,我看他只是防止他使坏。

端执肃和端如望在那不知道谈了什么,岁晏都连喝了好几杯桃花蜜,饶是再喜欢吃甜也免不了有些腻。

就在岁晏有些不耐烦时,端如望终于站起了身。

在场的人他身份最高,瞧到他站起来旁人也不敢坐着,连忙跟着站起来。

端如望抬起酒杯,淡淡道:“内阁还有要事,我便不再多留了,敬诸位一杯,先行告辞。”

众人也忙端起酒杯。

端明崇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若是端执肃敬酒的话,他能面不改色以茶代酒喝下,但是端如望在朝中身份极其特殊,常常因为政见不合同他争锋相对,端明崇不便让他拿捏到不敬兄长的把柄,便朝着身后的下人小声吩咐。

很快,下人便为他斟了一杯酒。

岁晏瞳子剧缩。

看模样端明崇在整个筵席上只会喝一杯酒,便是端如望敬的这杯不可不喝的酒,那污名应该就是下在里面的。

岁晏回头冷冷看了那下人一眼,发现那正是端执肃身边伺候的小厮。

岁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一白。

而端如望已经将酒饮下,一旁的端明崇也端着酒,皱眉想要喝下。

岁晏呼吸一顿,接着猛地往前一扑,直直朝着端明崇栽了过去。

端明崇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把他抱了个满怀,拿着酒的手却纹丝不动。

岁晏将头埋在他怀里,暗暗咬牙切齿,要是他这一扑能将那杯酒给扑洒,事情反倒好办了,但是端明崇也不知道练的那路子功夫,那酒竟然一滴未洒。

岁晏心中哀嚎:“你手臂受伤了就不要拿这么稳了好吗?难道就不疼吗?”

岁晏的动静太大,正厅所有人都朝他们看来。

端明崇脸都要红了:“小侯爷?”

岁晏心想脸都丢完了,索性豁出去了,他故意哼唧了一声,手在端明崇的右手臂上使劲按了一下。

端明崇“嘶”了一声,痛得浑身一抖,右手竟然还稳稳捏着杯子。

岁晏险些要不顾一切地把那杯子打下来了。

端如望淡淡看过来,道:“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端明崇脸色发红,小声道:“许是喝醉了吧。”

一旁的宋冼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喝醉了?喝桃花蜜喝醉了?

一旁的岁?脸都黑了,压低声音道:“岁忘归!”

岁晏浑身一抖,但是现在又骑虎难下,如果是端如望的话,敬酒突然被打断,他定然会寻其他缘由让端明崇喝下这杯酒的。

端明崇也不知道是怎么在那满是虎狼的宫中活这么大的,竟然一点戒心都没有。

岁晏恨铁不成钢,挣扎着想要再去扑腾那酒,端明崇的左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困在了自己怀里。

岁晏:“……”我要砍了你的胳膊!

端明崇压低声音道:“别胡闹,这是当着二皇子的面,你就不怕他在父皇面前说你处事莽撞不堪重用吗?”

岁晏气得胸口疼,心中几乎要咆哮了:“老子是在救你!”

端明崇似乎想要将他抱回座位上坐着,酒杯正要放在一旁,岁晏不知怎么,脑子突然一热,挣扎着扑到他手臂上,双手抱着那酒杯,凑到唇边便直接饮了下去。

端明崇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道:“你……你真醉啦?”

而在一旁站着的宋冼不知为何脸色突然苍白,端执肃的手有些不稳,酒洒了一身,就连端如望眉头也紧皱了起来。

岁晏哼哼唧唧:“还要喝……要喝酒……”

端明崇简直哭笑不得,扶着他坐回座位上,岁晏竟然也不闹了,乖顺地趴在桌上不动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岁晏扑腾出来的闹剧,全都在看好戏的瞥着他,江恩和满眼放光,自觉拿到了岁晏一个把柄,改日定要取笑他一番。

那杯酒已经被岁晏喝下,端明崇叹了一口气,重新要了一杯酒,遥遥朝着端如望举杯,一饮而尽,算是回了方才那杯酒。

岁晏将头埋在双臂中,闭着眼睛,细看之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我疯了吗?我到底在做什么?”岁晏瑟瑟发抖,“我哥还活着我哥还活着,我也已经不想死了,既然想活着,为什么要替他喝下这杯酒?当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酒顺着喉咙一路咽下,隐隐约约泛起剧痛和酸痒来,让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喉咙划破。

“岁忘归岁忘归!”

他一遍一遍默念自己的名字,脑子一片朦胧间,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想他和端执肃再重蹈覆辙,还是从心里的不想端明崇被害死,所以才心甘情愿吞下这毒酒。

恍惚间,前几日他同端明崇说的话响彻耳畔。

“殿下宅心仁厚,就当帮我这一回吧,日后我定会找机会报答的。”

岁晏想着想着,突然闷声笑了起来,心道:“看来人情真的不能随便乱欠啊,一不留神便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太不划算了。”他心想。

自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岁晏已经不想理会了,他强撑着等到端如望离开,才踉踉跄跄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要走。

岁?皱眉一把拉住他,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岁晏脸色苍白,轻声道:“我、我想回家。”

岁?道:“想回去也要和三殿下说一声吧,这么一言不发的就走,太失礼了……”

岁晏嘴唇轻抖,涩声道:“兄长去同他说一声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连大氅都不披,快步钻入了外面呼啸的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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