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修走后,其他几个副官也同样带着各自的命令离开,舰长室的舱门在他们的身后自动合拢。
偌大的舰长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金属制的墙壁闪耀着冷冷的光辉。
那个驾驶着轻型战舰将戈修接来的年青将官走上前来,将他在莱伯特号上的所见一五一十地报告上来,包括戈修企图讹诈的豪言壮语。
路莱踱到指挥桌前,正端详着悬浮在眼前的巨大星图,他冷不丁地开口纠正道:
“利维坦号。”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将官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纠正自己对那艘舰船的称呼,他心口一凛,微微颔首:
“是。”
于是,在接下来的报告中,他都以利维坦号称呼不远处那艘表皮已然损毁超过百分之四十的舰船。
等到报告结束,路莱才扭头看向他,星图浅淡的蓝光印在他的眼底,愈发像是冰封雪冻的川泽:
“他的要求尽量满足。”
那将官有些惊疑地抬眸看向路莱:“可是……”
刚刚接触到路莱毫无情绪波动的视线,他就不由得神情一凛,脊背挺直,重新低下头去:“属下失言。”
路莱垂下眼帘,神情莫测:
“霍尔,你觉得他是怎么赢的?”
霍尔犹豫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慢慢回答道:“因为联盟军队太过轻敌冒进,在探测敌情时没有完成应有的步骤,指挥官判断出现失误。”
路莱略一摇头:“这是联盟为何失败,而非他为何胜利。”
霍尔他思索了半晌,终于有些挫败地回答道:“……属下无能。”
路莱扭头看向舷窗外漂浮着的金属碎屑,缓缓地眯起双眼:
“这是个操控敌人情绪的高手。”
这时他第一次给人如此高的评价,霍尔不由得一愣,惊讶地抬起了头。
“从一开始的挑衅,再到后期的布局,诱敌,反击,再到最后跳脱出框架外的致命一击,所有的一切都被精心操纵,敌人的情绪就是他的武器,他通过一个个环环相扣的陷阱,将敌人引入圈套,直到最终摘取已然触手可及的胜利。”
路莱说的不快,但是霍尔的背后还是不由得激起了一身冷汗。
但是他仍旧有些不甚服气:“可是,一旦指挥官突然从中回过神来,或者是遵守了既定的章程,那他只有被全歼的份了。”
“如果是你,敢带着这么一艘船员和装备迎战联盟的精锐吗?”
“……”
霍尔沉默了。
路莱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什么比一个有谋略,又够疯狂的赌徒更可怕。”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霍尔:
“所以,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在你的面前说出那样一番话?”
霍尔脸上再也没有刚才的轻慢和随意,他在深思熟虑过后,谨慎地告诉了路莱自己的答案:“他希望我把这句话告诉您,通过此举表示自己并没有更多威胁。”
路莱不置可否,只是再次扭头看向面前悬浮的巨大星图,下颌骨线条利落冷硬,犹如被凿刻而成。
霍尔大着胆子抬起头:“那……您接下来准备怎么处理这位?”
不知不觉中,他控制不住地对戈修也用上了尊称。
路莱背着手站在舷窗前,窗外星河反射的微光印在他轮廓冷峻的侧脸上,从骨子里透出来久经杀伐沉淀出来的压迫感:
“若能为我所用,当然最好。”
他银蓝色的眼底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起伏,犹如大海般平静莫测,声线低沉而冷漠:“如果不行,也不必留着多生事端。”
霍尔浑身一震,把头颅垂的更低。
路莱转过身:
“走吧,去看看他。”
戈修被领到了一间独立的舰舱内,这里的线条明显不如舰长室里那样冷硬,装饰复古,偏于柔和。
桌上摆置的食物种类繁多,做工精细,整个房间内都充溢着浓郁诱人的芬芳。
现在,营养液已经成为主要的能量补充方式,造价低廉,易于携带,成为军舰上的硬通货,而价格较高,烹饪条件和保存条件同样严苛的新鲜菜肴,恐怕只有社会地位较高的商人或是贵族才有条件在舰船上享用。
食物被贴心地分成了小剂量,以防止被饿狠了的戈修进食速度过快,反而伤害到了身体。
但布置食物的人没想到的是,戈修只是稍微动了几样,吃了半饱就停了下来,将碗推到了一边,转而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整个舰舱内的设施。
就在这时,舱门无声地滑开,一双被包裹在漆黑军裤的长腿随即迈了进来。
路莱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坐在桌边的戈修身上,一双银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怎么?不合胃口吗?”
戈修在高高的椅子上晃动着两条细瘦的腿,无所谓地耸耸肩:
“没有,都挺好的。”
路莱在桌边停下了步伐,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从桌尾上端起一叠精致的糕点,然后轻轻放置在戈修面前,银质的碟子在桌面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试试这个。”
戈修有些意外地挑挑眉,但还是捏起银勺,在被厚厚奶油覆盖的松软糕点上挖下来一角,尝了尝,礼貌性地赞扬道:
“挺好吃。”
紧接着,他就无动于衷地放下了勺子。
银勺磕在骨瓷盘子的边缘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路莱淡金色的睫毛垂下,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表情:
“怎么,不喜欢甜食?”
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戈修微微偏头,眉头皱起,仿佛在思索一个极其深奥的哲学问题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
“也没有。”
他垂眸拈起银勺的边缘,用指腹漫不经心地轻轻摩挲着金属冰冷而光滑的表面,被一层薄薄皮肤包裹着的细瘦指骨在优美勺柄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触目惊心:“吃东西,不就是为了保证体能而进行的能量摄入过程吗?和食物的好坏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在乎至极,无所谓至极。
路莱的眉头下意识地微微一皱。
他探究地注视着戈修,睫毛下的眼珠犹如流动的纯银,良久,他才终于收回视线。
戈修本来以为他终于要开始谈正事了,刚刚收拾好态度,却没想到,路莱把手撤回后,变魔术似地从口袋里一掏,再抽出来时,他那匀净修长的掌心里就多了个东西。
一颗糖果。
一颗被用闪耀箔纸包裹着的高级糖果,和戈修从前莱波特号翻出来的劣质分配糖果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精致的外包装在灯光下闪烁着极其漂亮动人的光泽。
戈修眼前瞬间一亮。
他抬起手,手举到一半才想起来问:
“给我的?”
路莱点点头。
戈修顿时眉开眼笑,他拿过糖果,动作熟练地将糖纸剥开,然后把那颗散发着甜蜜芬芳的糖球塞到了嘴里。
他的腮帮子鼓起圆圆的一块,看上去颇为滑稽可笑,双眼微微眯起,仿佛一只餍足的猫,就连那瘦的几乎看不出美丑的小脸似乎都可爱了三分。
路莱的指尖微微一动,然后被他不着痕迹地收起背到了身后,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以为你对甜食没有特别的偏好。”
戈修振振有词地解释道:“甜食是甜食,糖是糖,不一样。”
路莱挑挑眉头:“哪里不一样?”
戈修倒是一愣,他想了想,然后垂下了眼眸,口音因为含着糖果而显得有些含混:“……我也说不清。”
他理直气壮地耸耸肩:“反正就是不一样。”
路莱几乎被他胡搅蛮缠的无赖劲逗笑了。
他勾了勾唇角,身上被压抑收敛的杀戮和锋锐几乎也因此而稍稍冲淡些许:“你要是喜欢,等一下我让霍尔把船上的存货给你送过去。”
戈修眼前顿时一亮,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灿烂微笑:“好哦!谢谢长官!”
路莱感到自己的指尖又有点发痒。
于是,他调转视线,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极其自然换了个话题:
“你怎么开口就叫长官?你知道我是吗?”
从见面开始,这个小孩对自己的称呼就是“长官”。
其他从贫瘠星球中出来的难民可能会不清楚,但是路莱不相信自己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年会不知道,路莱·希维尔早已在三年前叛离联盟,所有的荣誉和职务一并抛却,到现在更是成为了整个联盟最想捉到的通缉犯,甚至是最大的威胁和敌人,这个针对联盟官员的尊称用在他身上着实不恰当。
戈修唇角的弧度勾起更大,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盯着眼前高大而危险的男人,脸上那稚气而天真的成分仿佛瞬间消失不见,犹如一条阴冷而艳丽的蛇在猎猎吐信,带着剧毒般的森冷诡谲。
他舔了舔嘴里的糖球,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不是,那要看您想不想了。”
路莱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银蓝色的深邃眼眸平静莫测:“哦?”
“您要是不想,凭借您的舰队实力,足以在这广袤的星域做个快活的自由人,那长官一词就是我的谬误,我向您致歉。”
戈修唇角仍然挂着甜蜜的微笑,他用指尖轻巧地拨了拨骨瓷盘内的银勺,发出叮当的脆响:“但……如果您想的话,那就必然能是。”
路莱面色不改,线条冷硬的面孔上有种令人捉摸不定,难以把握的情绪:
“你觉得我想不想呢?”
戈修这次倒是不绕弯了,他把手肘支在桌上,拖着被糖球塞的鼓鼓囊囊的脸颊,撇了撇嘴:
“那不然您为什么放着那联盟万人之上的战神元帅不做呢?”
戈修冲着路莱狡黠地眨了眨眼,声音轻柔而低沉,犹如枕边罪恶的低语:“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不加我一个?”
路莱定定地注视着他,神情里有种无动于衷的沉静之色。
戈修不躲不闪地回望过去。
下一秒,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探身过来,抬手压在他后脑勺上,然后大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戈修这次真的没想到。
他被揉的一懵,顶着四处乱翘的头发,一脸空白和茫然:“……欸欸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