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又乱套了。
又见扛枪的士兵在深夜的大街小巷跑来跑去,四处抓人,不管是民居还是商铺,二话不说冲进去搜查一番,没有结果就再度跑走。
凌晨的时候下着一点点雨,地上湿漉漉的,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不容易发现哪些是雨水,哪些是血迹。
毗邻租界区的一栋别墅边上,巷子口,许杭跑得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污水里,双手双腿止不住得发抖。
他咳了一下,吐了好几口血,肩膀上被箭扎穿的洞还在淌血,箭已经被他折断扔掉了。
他隐约还听得见后面追捕的声音,咬咬牙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看到前面竟然也出现了一队巡逻兵。前有狼后有虎,这会儿出去怕是直接入套,没有办法,便只能往一旁堆的杂物里藏,用草席盖着自己。
他刚盖好,背一靠在墙上,滑落在地上,就听到那两队兵在外交头。
“你们搜到没?”
“没有,我们从那边来的,估计就在这条街上了吧。”
“刚才那巷子里又血迹,估计跑不远,挨家挨户搜!我从东边开始,你们从西边,两边包抄,走!”
然后就是一些鸡飞狗跳的声音。
“咳咳!咳咳……唔…”许杭轻轻喘息着,方才在那个机关房,守卫开枪时,他拽着章尧臣的衣襟往自己面前一挡,金钗顺势往他脖子上扎,却被章尧臣挣扎之际偏了方向,只扎在心口偏上一寸的位置。
借势推翻了桌上的烛台,一下子暗了不少,那些人果然不敢擅自开枪,却纷纷往前凑过来。
没了任何武器的许杭只能往窗户跑,撞开玻璃,趁着夜色跑出去,守卫在他身后开了好几道枪,穷追不舍。
没有打中要害,却好几道擦着他的身子而过,豁出来的伤口不小。
今夜的失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毒瘾犯了,手脚麻痹迟钝,根本使不上力气,现在更是外伤内疾,危险重重。
他抬头看了看那间别墅,二楼的灯光亮着,他咽了咽唾沫,撑起身子,艰难地从矮墙翻过去,摔在草丛中,一点点爬向那道看似未知的门。
叩门。
片刻的等待后,一个温和的女声慵懒地问道:“谁呀?”然后门吱吖打开。
门里是一个垂着秀发,穿着真丝睡袍的女人,推开门,微微讶异地看着门口这个狼狈受伤的人,退了好几步,等看清他的长相才往前,就连语调也微微上扬:“许…许先生?”
许杭往门里踉跄走了两步,靠着门框,一副气若游虚的样子:“芳菲……帮我。”
门里的人,就是独居上海的顾芳菲。
许杭不是无头苍蝇一般跑到这里来的,他是知道顾芳菲住在这里,而这里也是从章家庄园跑出来,离租界区最近的地方。
早在贺州的时候,他就把顾芳菲的地址查个一清二楚,就是为了不时之需。
顾芳菲从来没见过许杭这么凄惨的样子,吓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在上海滩见到许杭就已经是一件奇遇了,没想到还是这么诡异的状态。
看他这满身鲜血,就觉得一定是大事。
“你…你先进来吧!怎么这么多血啊?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能去…医院…”
“为什么?你…呀!这是枪伤吧!”
“咳咳!咳!”
她忙伸手去扶他,将他扶到客厅里的沙发上,然后去找医药箱。
她将医药箱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去拿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吵吵闹闹的,探头一看,发现来来往往的士兵,心里一下子就起了嘀咕,关上门往里走,低头正在沉思,抬头就见许杭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啪嚓!
医药箱被摔在了地上,顾芳菲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只因为她看到许杭的右手,紧紧地抓着一根金色的钗子,那钗子都有些变形了,尖头滴血,一看就知道经历了什么。
这根金钗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顾芳菲岂会不知道?就是因为了解得太深刻,她才会难以置信。
看到顾芳菲的目光,许杭下意识把金钗往袖子里推了推,这举动更加是欲盖弥彰了。
“你……这根金钗,怎么回事?”
顾芳菲极力让自己冷静,可还是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四只眼睛看来看去,许杭越是不解释什么,越证明了什么。在这死寂之中,顾芳菲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掉进了后院的深井之中,不住往下掉,怎么都提不起来。
都说人生一大喜事是他乡遇故知,可今日,故知是遇见了,喜从何来呢?
顾芳菲还想替许杭找找理由,干笑了两声:“你不会是,帮段司令抓那个什么…什么金钗杀手才受伤的吧?”
这个借口顾芳菲自己都觉得很拙劣,更不用提许杭的表情凝重异常。
原本这个样子出现在顾芳菲面前,许杭就没打算继续瞒她,只是真的要开口讲,还是觉得伤害了她,解释的话太多了,怎么讲都是难堪的,于是只剩下五个字:“对不起,芳菲。”
对不起,包含了所有。
顾芳菲觉得心上像是被人狠狠地开了好几枪一般,一时竟然只会瞪大眼睛死死看着许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什么意思?”
金钗、许杭,许杭、金钗,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此刻却明明白白绑在一起。
“哈哈…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就是那个金钗杀手?”
顾芳菲的笑容已经比哭还难看,许杭承认般闭上了眼睛,手一松,金钗掉落在地上。只需要一眼就看得出,那花纹,与前两起凶案现场的金钗一模一样。
当头一棒!猛退了两步,腰重重撞在柜子上,顾芳菲才稳住自己。
“所以…汪荣火是你杀的,袁伯父也是你…袁野之所以远走,我的婚宴被破坏,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千丝万缕的事情在顾芳菲脑子里串成乱麻,她狠狠摇了摇脑袋,“不对,不对!你是大夫啊,你怎么会杀人呢?你不是袁野的朋友吗,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你为什么会害他呢?”
话尾,顾芳菲都有些破音了,激动使她脖子上的青筋一道一道凸起来,显得她声嘶力竭的状态。
由于身上的疼痛,许杭暂时没有力气应对顾芳菲的诘问,他嘴唇都是煞白的,喉咙干哑:“芳菲,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每个人做事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袁野正是知道我的苦衷才会离开的。现在…咳咳…现在不是跟你解释的时候…”
“我必须要知道你的苦衷!”顾芳菲陡然激动起来,“不管什么苦衷,都改变不了,你是个杀人犯的事实不是吗?!”
“芳菲…”听到她用杀人犯这三个冷冰冰的字眼形容自己,许杭竟也会觉得细细的金针在心脏一下一下戳刺。
咚咚咚!一阵粗鲁的敲门声。
“有没有人!开门!巡捕房搜犯人!”
“快点开门!再不开就强闯了!”
门外的追兵来得如此之快,竟多一分钟给他们处理自己的事情的机会都没有。许杭心口一紧,抓住顾芳菲的袖子:“芳菲…先帮我,我答应你,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顾芳菲看着许杭祈求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差一点点就要心软,可是听着门外咄咄逼人的声音,她咬着自己的舌尖让自己心狠下来,一下子甩开许杭的手。
“不!我不会帮一个欺骗自己的人!何况你还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杀人犯!”
想到那血流成河的画面,想到袁野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到自己冷风孤灯的苦等,顾芳菲心里的委屈如涨潮的水泛上来。
许杭觉得自己已经是在昏迷的边缘,失血过多需要赶紧止血,可是顾芳菲的情绪一时又需要照拂,他便说:“所以…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她背过身去往外走,边走边说:“难道不该吗?如果你的苦衷真的值得原谅,那你就该去警局说,法律能原谅你的话,我也能原谅你。”
“你现在把我交出去…咳…明天就是我的祭日…”
“那、那也是你,是你自食其果…”
话是这么说,可是顾芳菲往外迈的步也十分犹豫,踟蹰不前。在许杭看不到的视角,她脸上的五官也是纠成一团的,写满了不忍心。
许杭当然不能输在这里。在章家庄园的时候,他原本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甚至那个时候他也可以抱着章尧臣撞在枪口上,一了百了。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出门前跟乔松说,在段烨霖醒来之前,他会回去的。那个人,在等自己回去。
于是身体比灵魂先行一步,救了自己。
他长叹了一口气,准备用最温情的一张牌去打动顾芳菲。这也是他有勇气向顾芳菲寻求帮助的底牌。
他无奈而宠溺地开口,叫住了准备开门的顾芳菲:“小花妹妹!”
很奇怪的一个称呼。
然而顾芳菲刹住了脚步,像是关节生锈一般地转头。
那四个字她说熟悉也不熟悉,说陌生也很耳熟,是在遥远的记忆沙漠底下埋着的小小绿植,从未有人惊动,今日被风吹出地面。
“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花妹妹,”许杭的眼底微微有一点红,他好似不愿提及这件事,可到底还是不能不说,“你不记得我了么?小的时候,你管我叫…‘风筝哥哥’的。”
风筝哥哥,小花妹妹。
顾芳菲睫毛一颤,再次捂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