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喜寺点起了长明灯,这是丧事之时,该有的规矩。
只是寻常人只会点一盏,不会像现在,从院子到庙堂,地上桌上窗台上全都点满了。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千盏万盏的油灯在佛堂里点起,正中是一副棺材,很质朴,里头躺着已经被收拾干净的长陵,穿着他平日的袍子,闭着眼安静睡着,写着佛家箴言的白纱覆在他的脸上。
许杭把他抄写过的佛经和敲过的木鱼都放在棺椁内,看了他一眼,便把自己抄好的心经放在火盆子里烧了,拿着油勺围着棺椁转,一勺一勺地往灯里添油。
段烨霖安抚着在棺椁前哭得背过气去的小沙弥,抱着他回房间睡觉,这才出来陪许杭守灯。
冷风袭来,烛火晃了晃,许杭伸手去挡,生怕它会被吹熄,段烨霖就把窗户关上了,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给他披:“冷不冷?”
这一问才想起来,对了,已经算是入秋了。
许杭摇摇头,继续添油:“你说,阴司泉路会冷吗?”他想到在冰冷的河水中死去的长陵,叹了口气:“小时候听那些老人说,水鬼不能往生,总是会觉得冷,因为他的魂魄被埋在水底下了……”
段烨霖从后面抱住他,果然许杭的身子凉飕飕的,他搓了搓许杭的手背,想让他暖和一点:“他不会的,他是有功德在身的人,不会去阴司泉路,而是会去西方极乐世界。”
“我们认识的人,一个一个,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剩下的…还有谁呢?”许杭的眼神有些空洞,“这么说来,其实该去阴司泉路的是我才对,我很不祥呢。”
段烨霖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别胡说,这和你无关。若你真的不祥,最该出事的是我才对。”
许杭的眼神晃了晃,放下了手里的勺子,段烨霖的这番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一语成谶’的效果呢。
“长陵的死闹得沸沸扬扬,瞒是瞒不住的,我想过不了多久,黒宫惠子就会过来了。长陵虽然送了一份药物研究给我,但是关于日本人的计划我还不是很了解,再好好问问她吧。”他隐瞒了另一份作战表的事情。
段烨霖回头看了一眼长陵的尸体,目光变得深邃:“问?只怕她别当场疯了,就算万幸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
门被吱吖推开的瞬间,所有的灯都晃动了一下,一阵灌堂风进来席卷一番,竟然没有一盏熄灭了。
这是黒宫惠子第一次这么没有形象地出现在人前,她头发凌乱,裙摆也有些破损,大概是跑上山的时候摔倒勾破的。未施粉黛,可脸比那些日本艺伎还要煞白,眼睛瞪大几乎要凸出眼眶。
她哪里算是跑进来,应该说是跌进来才对。从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能看出来,她有多么恐慌。
抬起头的瞬间,满室的灯火几乎烫坏了她的一双眼睛,正中的那副棺材,还没有盖棺,敞开在那里,等着人来凭吊一般。
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黒宫惠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原地而立,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撤,只是傻傻摇头。
不会…不会是他…
笃信神佛的人,怎么能轻易自戕呢?
她瞪大眼睛看着一旁的许杭和段烨霖,开口的声音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里刨出来的一般:“是……谁?是什么事…逼死他了吗?”
许杭看着她自欺欺人的行为,心中滋味难言:“你该明白,红尘事中,能逼死长陵的还能是什么呢?”
黒宫惠子顿了一下,冲到棺椁边,揭下盖着长陵面布的那块白纱。她要亲眼看着,才肯相信。
白纱之下,长陵的脸都有些因为泡水而浮肿,可是那眉毛,那眼角,那鼻梁,那耳廓…没有一处不是他。
死了,死了,死了啊。
这种感觉像什么?黒宫惠子突然想起自己还叫爱新觉罗·文惠的最后一天,那一日,她被送到黒宫家族长的床上,被剥夺了女儿家最后的尊严和清白,她躺在榻榻米之上,侧望着窗外枯败的枝叶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了无生趣,行尸走肉。
她被清廷遗弃,被家族牺牲,被日寇控制,这一生她从荣宠到衰败,从清白到污秽,从幸福到堕落,只用了仅仅二十几年的时间。
一个人若是生来不幸,好像也并不会因为落差太过崩溃,只有是登高跌重,才会一蹶不振。
她爱惨了长陵那颗干净的心,无论她是贫是贵,是善是恶,他的眼睛都是干净纯粹,不夹杂一点点的鄙夷和欲望。
只有在长陵面前,她还能记得自己豆蔻芳华时的娇羞可爱。
她会捧着茶杯,闻着新晒的书香,央着长陵说,你再给我讲一个佛家的故事,好不好?
长陵总会给她蓄一杯,把书扣过来,浅笑着道,今日太迟了,明日再给你多讲一个。
如今想起来,这么岁月静好的日子,难道不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吗?得到也变得不重要了,只要他在那里,静静坐着,会说会笑,她愿倾尽一切去换。
大概黒宫惠子僵着的时间太久了,段烨霖见她不哭不闹,反而有些发憷,低声在许杭耳边道:“她…该不会真疯了吧?”
许杭也是一眨不眨看着黒宫惠子,他是准备好了会看这个女人哭闹打滚,呼天抢地,甚至对他们二人迁怒而大打出手,可是现在没有一点应验,而是太过安分了。
是痛过头了,不会哭了吗?
于是他也不敢出声,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他一句话也没留下么?”黒宫惠子终于开口了,说完又是那副雕塑般的样子,要不是许杭真真切切听到她的话了,还会以为是哪里传出来的幻音。
“重要吗?”许杭略有一点点讥讽,“人都死了,多一句遗言少一句遗言,能改变什么?这样,你心里就会舒服吗?得不到便逼死他,现在还问什么呢?倒是我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让他一心求死!”
要不是段烨霖拽着他,许杭会有些忍不住往前冲。
黒宫惠子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甚至在听到许杭的话以后,面色稍微恢复了一点点,一步一步缓缓朝许杭走来。
段烨霖紧张了一下,侧身上前护住许杭,以防黒宫惠子做什么手脚。
看着段烨霖的举动,黒宫惠子惨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段司令在这里,不就是想知道日军作战的计划么?是,时间、地点、方式…我都知道,现在……你们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虽然有想过,长陵的死或许会让黒宫惠子转变心意,但是这么顺利,也实在是在意料之外。可见,她也并非是对日本人多么忠心,只是她也无处可去,当做一个依靠罢了。
长陵一死,她还有什么值得去固执的?
他就是为了贺州的众生而死,他就是在回黒宫惠子的威胁,若要屠城,他便要做第一个踏入黄泉之人。
她怎么能,去伤害长陵用性命守护的贺州城呢?她怎么敢,怎么忍心?
许杭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追问道:“你到底对长陵做了什么?”
黒宫惠子转身回去,倚靠着棺材,望着长陵的遗容笑了一下,伸手从自己头上生生扯下一缕头发,打了个结,放在长陵的手掌心:“没什么。”
只是他错生在佛门,她错逢在乱世。
既生苦难他西行,何生红颜她倾城?
于长陵而言,承认爱意是一件比挖肉剔骨更难接受的事情,于黒宫惠子而言,他的不承认也是一件摧心挠魂的折磨。
再多说就显得很多余了,许杭长长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拿起黒宫惠子的手腕,把四颗珠子放在她的手里:“这是长陵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他右手手心死死抓着的东西,我们两个人一起用力才把手掰开,大概是留给你的。”
他给了段烨霖一个眼神,然后说:“这里留给你,我们在寺庙外等你,你的时间也不多,待久了,日本人会怀疑的。”
佛堂的门就这么被关上了。
黒宫惠子背靠着棺椁,慢慢地把手掌心打开,那四颗珠子,是来自长陵断裂的那串佛珠,每一颗都有长陵摩挲过的痕迹。四颗珠子每一个表面都刻了一个字,像是新刻上去的,虽然不够精致,但是字迹很端正。
连起来是一句话——若有来生。
说到这里就够了。
他承认了。只是他那么固执,一点也不肯背弃佛祖,万般无奈,他只能都一起负了。
戒律清规,他怕了,只是生死之徘徊,终究还是想到这红尘之中的牵绊,留下了最后一句温柔。本无向佛心,奈何生佛门。
万年孤寂的法喜寺爆出一阵声嘶力竭之呐喊,惊动得山林的飞鸟忽而振翅逃离,生怕被悲痛席卷进去。
那无边无际的苦楚和绝望像是一张大网,没有可逃的角落,四面八方笼罩下来,如山间的风,粗鲁地迎面而来。
没有人敢推开门去看里头的状况,不忍、不忍。每一声的凄厉都是在折磨人的耳膜,像利爪狂挠,又好像声带要撕裂。
总觉得那不是人发出来的叫声,是野兽才会哭喊的声音,那么澎湃,那么震撼。
若是今生枯朽成灰,能否换取来世与你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