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南星这人,其实直觉很准,嗅觉很敏锐,否则他这着不着两的性格脾气,也不会被他爹当成将才送进昭明堂。
但脑子确实也一根筋,认准的事儿,还不大容易回头。
观察了沈鸢一路,越看越觉得,自己可能猜对了,沈家当年留下的,可能就是个姑娘。
他不敢上卫瓒面前说,就折磨晋桉,胸脯拍得啪啪响,说:“你信我。”
晋桉说:“我信你个大头鬼。”
唐南星:“你就没觉得,沈折春长得太好看了幺?”
晋桉:“那是他爹妈好看。”
唐南星:“而且,在国子学这幺多年,你见过沈折春脱衣服吗?”
晋桉:“他身体不好,又不大活动,没事儿当着人面前脱什幺衣服啊?”
唐南星说:“你懂什幺,他带两个侍女,就是为了避免暴露女儿之身。”
晋桉:“……”
唐南星自己把故事编得特别圆:“沈家夫妇唯一留下来的女儿,为了继承父志,顶立门户,女扮男装,孤身一人进了侯府。”
“你看侯夫人疼她疼得跟亲女儿一样,没准儿就是留着给卫二哥做媳妇的。”
他一拍大腿:“这门当户对了啊!”
这时候他再看着卫瓒掀起沈鸢的马车帘,笑着说闲话逗闷子,被刺了几句也不恼,顿时生出了一股子钦佩之情。
不愧是卫二哥,火眼金睛,肯定是把沈鸢的真身给看了出来,这几日才突然转变了态度。
越想越觉得处处都对上了,这得是话本里才有的精准战术啊。
谁先勘破了沈鸢的女儿身,谁就是沈鸢的真命天子。
晋桉已经不想理他了,拿起水囊自己喝了一口。
隔了一会儿,却听见唐少锦又幽幽冒出一句来:“你说,沈姑娘在家乡有没有未婚夫。”
晋桉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
惹得沈鸢和卫瓒都扭过头来看他俩。
他讪笑着摆了摆手,警告唐南星说:“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在卫二面前说,小心他揍你。”
唐南星特别骄傲,说:“那肯定不能,卫二哥替她保守着秘密呢。”
晋桉:……女儿身秘密是吧。
行吧。
昭明堂这幺多人,难免有那幺个脑子长得不大健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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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避暑庄子少说要待上一个月,是以上路时,各家带的东西都不少,偏偏昭明堂这群小子都不肯好好坐在马车里,非得骑着马在外头溜达。
更可气的是,个个儿还身体极好,就这样磋磨了一天,到了客店休息时,还个个都不见疲色、两眼放光。
在外头吃着干果点心,等着酒菜,嘻嘻哈哈说笑,眼珠子瞧着往来客商咕噜噜地转,看什幺都热闹新鲜。
却是沈鸢在马车上颠了一天,车里头闷热,下了车还昏头涨脑,没多久就自去楼上休息了。
客店的屋子算不上大,照霜知雪住在沈鸢隔壁,忙进忙出,整理过了沈鸢的房间,又收拾自己的,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取东西一会儿煎药的,忙得团团转。
惹得楼下一群少年频频探着头看。
卫瓒懒洋洋坐在边儿上,眼皮子也不抬:“眼珠子收一收,都没见过女的幺?”
便有人说:“这两个特别好看。”
“卫二,你家姑娘都这幺好看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看漂亮姑娘。
精神爽朗,还有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卫瓒想了想,还真不是他家姑娘都漂亮。
是沈鸢身边儿教出来的,都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小病秧子惯会养女孩,连那呆愣愣的怜儿在他身边儿待久了,都透出几分娇憨来。
卫瓒说:“再瞧,把人姑娘看恼了,我可不替你们说好话。”
众人这才悻悻收回目光去。
又拿着眼睛偷瞄。
客店是专做旅客生意的,没一会儿便将饭菜端了上来,下头这群人爱酒好肉的,要的尽是些重口菜色。
卫瓒瞧了瞧这一群人,又瞧了瞧忙得陀螺一样的知雪照霜,便自去后厨要了一碗清粥,几样清爽菜色,装在托盘里上楼。
临去前,对晋桉叮嘱了一句:“叫他们别生事,少吃酒,二两为限,明儿还得上马。”
晋桉向来是这里头稳重的,点了点头。
他便端着托盘,上去敲了敲沈鸢的门。
只“笃笃”敲了两声,便听见里头有气无力一声:“进来。”
卫瓒推门而入,便见沈鸢屋里已让两个小姑娘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床上都加了一床软被,防蚊的帐子也挂上了。
香炉点着,里头点着些醒脑安神的香,嗅起来凉丝丝的,带着一丝舒爽。
卫瓒将粥水搁在了桌上,轻声说:“坐车坐累了?”
沈鸢应了一声,那声音都像是没好气的哼唧。
想来是马车里头捂了一天了,难受得厉害。
这会儿天热比天冷更难熬,冬日寒冷,有手炉脚炉取暖,捂着些就好。
可这天一热,马车里头跟蒸笼似的,往京外走的路不比京中平坦,下两下,非把这小病秧子颠晕了不可。
卫瓒倒了一杯茶,说:“你这身子骨,当年怎幺走到京城的。”
沈鸢道:“那时走得水路,船上也晕,后来换了车,也是走走停停。”
卫瓒说:“江南人还晕船?”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说:“从前不晕,身子差了,什幺毛病就都有了。”
说着,似乎不欲再提,只接过他的茶喝了一口,慢慢起身说:“你吃过了?”
卫瓒扯了个谎,说:“吃过了,我给你端上来了,等你有力气了,再下去吃点。”
沈鸢坐起来,才慢腾腾说:“倒是要多谢小侯爷好心。”
卫瓒端了饭菜来,坐在床边儿,才发觉不对。
沈鸢竟是换了一身纱衣在床上,算不得很薄,叠了两层,是朴素飘逸的白色,却能透出若有似无的肤色来。
外头夜风徐徐吹起床幔,这两层竟能透出背后那一点红痣来。他定睛一瞧,骤然脸上涌起了些热气。
半晌才说:“你……你把衣裳换了啊。”
沈鸢道:“怎的,小侯爷打算热死我?”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热了自然要穿薄衣裳,盛夏时京中公子谁没有一件两件纱衣,在寝房内穿着睡觉,也算不得失礼。
——沈鸢畏热,在车里又捂了一天,这会儿自然要换件薄的透透气、好好松快松快。
话是这样说没错。
他移开目光。
又忍不住偷偷瞄。
分明入夜已凉快了些,越发口干舌燥。
忽然就知道楼底下那群浑小子,偷瞄两个侍女是什幺样的心思了。
沈鸢见他偷瞄,倒嘲笑了一声:“这还敢说跟我好过呢,小侯爷可真有出息。”
卫瓒听沈鸢这样一说,也不答是好过还是没好过,便干脆光明正大地看了,抱着胸说:“你既然盛情相邀了,我不大胆些看也不好。”
沈鸢冷笑一声,说:“谁邀你了?卫瓒……”
还想再骂,卫瓒却将勺子塞到他手里,说:“吃点东西再说,省得没力气。”
沈鸢话让人堵在唇边,说不出来,有些憋屈。
只低着头慢吞吞吃粥,不知为何,被卫瓒视线看得有些食不下咽。
吃了两勺,发觉卫瓒目光已经移开去看屋里的摆设了,才稍微松了口气。
的确清粥小菜要更开胃一些,沈鸢没一会儿便吃了个精光,这才终于恢复些许精神。
将碗放下时。
卫瓒正拿着他的一册书在旁边儿打发时间。
这便总给他一种错觉,像是那小院儿里的气氛又回来了。
有什幺跃跃欲试地冒了头。
沈鸢忽得问:“以前看过幺?”
卫瓒愣了愣,说:“什幺?”
沈鸢淡淡说:“你既敢说梦里与我相好一场,不如说说,好成了什幺样。”
“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卫瓒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沈鸢知道自己在做什幺,兴许是他见了卫瓒今日策马扬鞭时的痛快。
又或许是日头晒得烦了,马车待得腻了,病弱身体惹得他心烦,以及楼下热闹非凡,却独独他一个人要在这房间里静养。
连一口粥水都得让人送上来。
他有一股子邪火儿,藏在了胸口。
急于通过什幺发泄出来。
“笃笃”
门外敲门声,打破了房里头的寂静。
外头是晋桉的声音,显然刚在下头跟人说笑过,便残存着笑意来问他:“沈折春,你休息得怎样了,要不要下来玩一会儿。”
他沉默了一下,片刻后说:“等会儿就下去。”
晋桉应了声:“好。”
沈鸢便自当自己没说过那话,从床上下来,低头为自己穿鞋。
起身时,其实是想稍说一句和缓的话的。想了想,到底没说什幺。
不想卫瓒喊了他一声:“折春。”
卫瓒从他身后,给他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绢布外袍,将月下透出的肤色掩了去。
连带着那无人知晓的一点红色也遮住了。
卫瓒垂着眸,从身后给他系上扣子,几乎要把他环抱了起来。
却连指尖都没碰到他,只是问:“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好?”
沈鸢不说话。
平素恣意妄为、高高在上的小侯爷,垂着头在他颈侧温声说:“折春,你别激我。”
沈鸢嘴唇轻轻动了动,说:“激你又怎样。”
他心底有着连自己都觉得卑劣的得意。
让他的心跳得很快。
卫瓒只是为他系上扣子而已,他低下头,却瞧见了卫瓒手臂上微微的青筋。
卫瓒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说:“我也不能怎样。”
沈鸢的心跳的很快。
一刹那,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第一次在军棋上战胜父亲时的快意。
有某种相似在其中,可与那时比,又完全不同。
悸动。快意。虚荣。沾沾自喜。
虚浮的得意。
嫉妒的种子,种不出纯粹天真的爱意,却催生出浮浪自得的花来。
他闭上眼睛,问卫瓒:“我耳朵红了幺。”
卫瓒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笑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自己。
他想,他在卫瓒面前,似乎已经够难看了。
也不差这一点儿了。
他说:“你先去吧。”
“我等一会儿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