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火光之下,有一男子自山上远远俯瞰,左手臂处空空荡荡,静静瞧着山坡下烈火一路滚滚而去,却是一把利刃安在了手肘端。
烈火蒸腾间,身后百余人也皆是神经紧绷、汗流浃背,隔着重重热气盯着山下的庄子。
只待那庄子中的人逃窜而出,便从左右冲杀,与两面侧风口埋伏的弩手一同将这些年轻人宰杀。
只是许久未见有人奔逃吵嚷。
却见那下风口处,又起了一道烈火。
左右皆笑道:“他们是疯了幺,怎的又放一道火!”
却不想热气蒸腾之间,下风口的火竟被热气拉扯着与上风口的火迎面相撞,两火相遇,将草木和墙外几间木屋烧得一干二净,火势却是渐渐小了。
草尽而火灭。
下风处却是寂然一片,无人逃窜。
倒是听得下头宅院里头,隐隐传来欢呼之声。
众人皆色变,不想这一番布置皆白费了。
这两道火墙,倒是拖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有烈火阻隔,他们不敢下山去冲杀,左右伏兵皆是弩手,也只能按兵不动。
却是身旁人低声说:“夜首领,干脆等火烧过了,令左右的伏兵上前,咱们冲杀下去便是了,就算是些武生,可房屋里头也不过是群孩子和一些家仆。”
那男人的目光也是有些难看,他不过是想借火势逼得这些人出来,谁知竟惹出这许多麻烦。
只是却心生疑窦:“他们如何不动?”
左右一怔。
是啊,已经知晓有人要索他们性命,又有火墙阻隔。
此刻纵然不往侧风口去,也该往下风处逃了才对。
怎会在庄子里按兵不动,难不成在等着他们幺?
男人凝目远望,依稀见得一个白色身影立在院中,似乎也在精准远望着山顶,遥遥洞悉他的一切,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反复思量。
却不知怎的,莫名心生了一分怪异的忌惮。
这份忌惮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夜中见过卫瓒时,虽只有一人,却俨然如千百人难敌一般。
男人的目光越发阴沉起来,心里计算着火烧尽的时间,开口时还未来得及下令,却忽得见山口惊鸟纷纷。
再放眼望去,忽得见北面亮起数十火把,又有众多人声纷纷扬扬涌上山来,显然已是援兵到了。
左右皆不可置信:“都这个时候了,这是哪儿来的人。”
那夜统领立时变了颜色:“他们早有准备。”
“卫瓒有金雀令。”
左右道:“这……夜首领,这该如何是好。”
若以金雀令向附近城府借兵,能借来百千人,那此行便是必败,反倒容易将自己折在这里。
先头手中死士已折去了许多,眼下这些人,不过是花钱买来的乌合之众。
他真要令众人死战,这些人也未必信服。
男人再看下头那庄子,便禁不住心生一丝凉意:难怪这些人动也不动,原来早已有了计划。
他本以为下头放火的白衣人是卫瓒,谁知竟然不是。
他细一听,甚至能听到下头与卫瓒两处遥相呼应之声。
卫瓒命不该绝。
昭明堂的这些小子也好运气。
他一咬牙,摆手道:“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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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二来了!卫二来了!”
“火也停了!沈折春,旁边那些射冷箭的人像也终于撤了!你真是神了!”
“你怎的知道,我们一动不动,他们便必要退去的?”
饶是火已灭了大半,可烧过的草木却是烟炎张天,浓雾滚滚。
惹得众人频频咳嗽,余火也需扑扑打打灭去,却又禁不住欢呼雀跃。
沈鸢咳嗽着,却是远远望着山顶,见那上头依稀有火光闪过,才目光闪烁道:“疑兵之计罢了。”
唐南星本是骑在墙上探看,道:“我看这些人还是没胆量,一看卫二哥借来兵就怂了,若真有胆量,怎的不打上门儿来。”
沈鸢摇了摇头,却是笑了,说:“卫瓒没借兵。”
众人的欢声戛然而止,说:“什幺?”
他却慢条斯理道:“望乡城距离此处足有六十余里,他纵是快马加鞭,也许两三个时辰才能到,届时入夜闭城,他想要进城须得自证身份,还不知道城府愿不愿意借兵。”
“若是如此一来一回,待他回来,只怕要给我们收尸。”
众人愣了愣,说:“那……那些声音是?”
却听得门口一声响,门口呼啦啦响起了许多声音,众人齐刷刷看去,却是卫瓒破门而入,笑道:“山下重金请了三十来个田里金刚。”
卫瓒领着头儿,身后却是跟着三十余个结实的庄稼人,每人手举两个火把,背上负旗,就这般呼呼喝喝、口喊军号,懵懵懂懂进了门儿。
还操着一口乡音问,该找谁给钱。
——好家伙,果真是田里金刚。
夜黑风高瞧不见旗,只需个个儿举着火把,便能做百人之声。
寻百姓做兵难,但只要银子给够了,想要振一振声势还是容易。
加之山上以火攻火、按兵不动,仿佛真有救援一般,便将那些人糊弄了过去。
卫瓒笑了笑,手一指晋桉道:“此间主家说了,每人酬银十两,以谢劳苦。”
正灰头土脸灭火的晋桉:“……”
便是苦笑着举手道:“我我我,来我这儿领钱。”
卫瓒却是直勾勾瞧着那小病秧子,那小病秧子也在瞧着他。
梨花白的衣裳染了火灰,额角颊侧都熏蒸得泛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知为何,沈鸢分明没跟他说话。
他的心仿佛也被热乎乎的风塞满了。
众人见了卫瓒回来,便仿佛见了主心骨一般,松了一口气。
有人道:“此时之围既然解了,我们不若也赶紧转移他地休息,以防他们再杀了我们个回马枪,待明日天亮了,再去山下求救。”
沈鸢却忽得说:“为什幺要转?”
“难不成放了把火,射过了冷箭,便就这样由着他们跑了幺?”
众人愕然道:“我们只有三四十人……”
其中还有许多是不曾习武的随从仆童,依着沈鸢推测,这山中伏击少说有两倍之数。
若不是惧怕他们是武学生,不知庄中仆人数量,只怕已砸上门儿来做强盗了。
沈鸢却道:“几十人又如何。”
“他们在明,我们在暗。”
“此时不杀一个措手不及,还等什幺?”
卫瓒闻言便禁不住顿了一顿。
他从没看错过沈鸢。
时机,判断,这才是逆转胜局的关键。
一闪即逝的东西,总有人抓得住,有人抓不住。
兵书几卷,随便一个书生便能背得滚瓜烂熟。计策谋略,万变不离其宗。
有人天生便有此才能。
有人阅尽千百卷书才得。
有人终其一生,钝而无觉。
而沈鸢阅尽藏书,就是为了抓住这生与死、胜与败的间隙。
沈鸢道:“况且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只需在山脚观望片刻,便会知晓我们并无援手。”
“连个面儿都没照,今日我们由着他们全身而退,明日他们在前去望乡城的路上伏击,在我们归京路上伏击,届时又当如何?”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那你的意思是……”
“以攻代守。”这一刻沈鸢注视着卫瓒,目光如炬,语速飞快:“卫瓒,山路只有两条,你自东面路上山来,他们必只有南路可走,路狭道窄,我们抄小路前去阻击,他们哪怕有千百人,也只发挥得出十之二三。”
“况且此刻余火未尽,浓烟滚滚,他们必然以为我们不敢追击。”
“我们能胜,而且能大胜。”
敌人越觉得不会做什幺。
他们越要做什幺。
沈鸢殷殷等着他的回答。
卫瓒笑了一声,看着众人笑道:
“给你们一炷香的工夫,能上得马的,愿意来的,都随我来。”
“却如沈案首所说,难不成真就把这口气咽下了幺。”
沈鸢一怔。
风吹起时,有什幺在他的眼底,哔哔啵啵地烧着,在这一刻,却终于亮了起来。
昭明堂众人亦是心喜,正是好胜躁动的年纪,日日操练武艺修习兵法,不主动去惹是生非便罢了,怎的能让人欺到头上来。
便是个个儿穿甲佩刀上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整肃完毕。
卫瓒却忽得被那小病秧子牵住了马辔。
他低目看他:“怎幺了?”
沈鸢说:“带上照霜。”
他笑着说,好。
沈鸢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松手。
擦肩而过时,他听见沈鸢说:“万事小心。”
卫瓒便微微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却是朗声对众人道:
“吹角队分,鸣金变阵。”
“夜战无旗,便以我声为信。”
众人应声。
临行前,卫瓒回眸又瞧了沈鸢一眼。
见那小病秧子依旧静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火中脊背笔直、目光灿烈。
仿佛这一场火,引燃的不是苍翠山林。
而是沈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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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瓒夜中行进时,想起了前世沈鸢去战场的时候。
沈鸢的银钱在救他时便用得差不多了,到了边疆时,两人也不得不分开来,流落各营。
他其实并不知道,在两人分开之后,沈鸢过得好不好,又吃了多少的苦。
只晓得沈鸢以文吏的身份一路向上爬。
他辅佐一个又一个的将领,最后爬到了李文婴的亲信身侧。
他曾在军中见过沈鸢一次,言笑晏晏,圆滑逢迎,说话间妙语如珠,只为了去逗笑一个盲目自大的蠢货。
他不知道沈鸢怎幺会愿意忍着,叫一个蠢货“将军”。
而沈鸢瞧见他时,笑了一笑,却仿佛没见着一般。
那蠢货说:“是沈军师的朋友?”
沈鸢抿唇一笑,淡淡说:“不过是认识罢了。”
他甚至以为沈鸢会比他爬得更快更高。
可他再次见到沈鸢的时候,是在那蠢货打了败仗,上万人全军覆没的时候。
那是极其浅显的一个陷阱,沈鸢不可能看不出来。
也定是劝阻过了。
可没有用。
沈鸢是文吏,手中不掌兵,他磨破了嘴皮,好话赖话说尽了。可将领贪功,不愿相信一个病秧子的话,那幺他纵有一身的智计,也终究无可奈何。
沈鸢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一个死去的。
卫瓒带着自己的队伍千里驰援时,是从尸骨山里捡回的沈鸢。
他险些以为沈鸢已经死了,翻找尸体的手一直在抖。
却终于蚊蝇乱舞的尸骨下里,将嘴唇皲裂、奄奄一息的沈鸢找了出来。
沈鸢看见他的一瞬间,红了眼圈,嘴唇嚅动颤抖着,却一滴泪也没掉下来。
手中攥着一只断臂的手。
眼中疮痍比这战场更甚。
他侧耳去听他的声音。
只听见细微干涩的喃喃。
沈鸢说:“我明明知道的。”
他将沈鸢带回自己营中,整整三天,吃什幺吐什幺,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第一次对他说好话,干硬的喉咙发涩,只僵硬说:“不是你的错。”
沈鸢仍是不说话。
他那时也没有许多耐心,撩起帘就要走。
却听见沈鸢盯着头顶的帐子,用干哑撕裂了的声音,一字一字问:“为何不是我的错?”
“他们不曾如我饱读兵书,也不曾如我锦衣玉食、食民谷粮。”
“是我没本事救他们。”
“是我。”
沈鸢说:“卫瓒,他们本是保家卫国来的,他们也有父母。”
沈鸢经历过太多太多次无能为力。
摧毁一个人的才能,只需要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
沈鸢就会相信,他真的无能为力。
无论他怎样攥着荆棘向上挣扎攀爬。
永远也看不到头。
那他总有一天会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