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并未走远,他去了望星城中的官家驿站。前些日子派去定海城的侍卫带回消息,说神医鬼刺似乎早已离开南海迷踪岛,至于去了哪里,暂时还没查到。
“我们在码头遇到了好几拨人,都是出海求医未果的富户,有些已经在岛上住了足足两个月,也没见到神医一面。”下属道,“王统领已经按原计划出海了,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又怕耽误事,所以命我先来回禀王爷。”
季燕然皱眉:“那神医经常不在家?”
“不经常,按照规矩,得病人亲自登岛。”下属道,“不过那里的码头老板又说,倘若真有大户能出得起惊天价钱,神医出海看诊,倒也不是绝无先例。”
“去查清楚,他现在究竟人在何处,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季燕然吩咐,“还有,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尽快把他给我请回来!”
……
华灯繁盛,云倚风独自穿过长街,东看看西逛逛,悠闲得很。
与其躺在客栈床上,等着老张隔半个时辰送一顿饭,还不如出来透透气。此时夜已经很深了,酒楼食肆大都已经关门,只有路边的小摊子依旧生意红火,他一个一个驻足仔细看过去,有面、有炒饭、有饺子,还有白嫩嫩的豆沙糯米糕,被做成小兔子的形状,点上两个红眼睛,胖乎乎的挺可爱。
季燕然在他身后问:“想吃吗?”
云倚风还未来得及转身,老板娘已经用干净的荷叶包住一个,笑容满面递过来:“公子尝尝,我这就要收摊了,不收银子。”
季燕然:“……”
她这一送倒好,旁边卖赤豆羹的婶婶也赶忙盛出两碗甜羹,还有卖肉馒头的,卖煎饺的,卖芋头糕的,连转糖人的都要来凑热闹,硬是往他手中塞了个最大的凤凰。若非季燕然后来强行将人拖走,只怕还能再挣两碗油汪汪的腐乳扣肉。
小巷道里寂静一片,云倚风将糖人递给他,慷慨道:“请你。”
季燕然命令:“以后不准一个人上街。”
“这回是托王爷的福。”见他不要,云倚风自己吃了口糖人,却觉得太粗糙甜腻,于是一边皱眉一边道,“现在这望星城中的百姓,还有谁不认识萧王殿下,我既是你的朋友,又专心致志盯着糖糕看了半天,摊主当然要请我白吃……嘶,牙疼。”
“这玩意哪能真吃,都是舔两口就扔掉,或者回家插在桌子上第二天继续玩。”季燕然替他把糖人丢到路边,哭笑不得,“你一口咬得糖渣飞溅,自然会牙疼。”
“原来不能吃啊?”云倚风疑惑地想了半天,又撇嘴,“小时候没见过,长大没买过,这还是头回尝到滋味。”
季燕然听得一愣,又想起他曾对老吴说过的身世——尚在襁褓中时,父母就死于土匪刀下,后来被一个疯子捡走……应当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怕是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能有糖人玩。
“阿嚏!”一阵夜风吹过,云倚风在前头打了个喷嚏,饶是萧王殿下先前翻出了一柜子鹅黄柳绿,他出门也依旧只穿了件素白纱衣,没有披风,只有皎皎月华落在肩头,在这春寒正盛的夜里,背影看起来分外单薄纤细。
季燕然紧走两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走,我们回住处。”
客栈里头,老张正在盘点入账,打算收拾完就上床睡觉,可呵欠还没打一半,小二就来敲门,说萧王殿下带着云门主又回来了,两人都还没吃饭,嫌街上的小摊太油腻,要点几道清爽当季的春日小菜。
云倚风气定神闲:“是王爷嫌油腻,我看那腐乳扣肉就挺好。”
“衣裳已经不分春夏乱穿了,吃食上总要应季一些。”季燕然笑笑,又从房中取来一坛酒,“这是老吴上街时买的,春日里才有的花酿,入口很清甜,你应当会喜欢。”
椿芽、蒌蒿、春笋和荠菜,青青绿绿摆上桌,都是这时节百姓家中最常见的佳肴。酒也的确很甜,不似名贵佳酿那般醇厚绵长,连余味也是淡淡的,像被微风吹来的一缕花香,要闭眼细细体会,才能领略这满杯的春日曼妙。
季燕然问:“喜欢吗?”
“喜欢。”云倚风放下空酒杯,“有了王爷今天这顿饭,我往后也会多留意几分四季交替。”
季燕然又替他添满。
云倚风仰起头,再度一饮而尽。他脖颈修长,衣领也微微敞着,裸|露出一小片肌肤,白净细腻,玉雕一般。
季燕然习惯性地伸手过去,想替他整好衣服,却又不知为何,最后只在下巴轻轻蹭了蹭。
“这酒会醉吗?”
“酒都是会醉的。”季燕然与他碰杯,“若醉了,就在这满城春色中睡一觉,也算美事一桩。”
说这话时,窗边恰好开满了一重又一重的迎春花,虽娇小却又热烈蓬勃,满城春色,春色满城,云倚风单手支着脑袋,将琉璃盏递到他面前,嗓音慵懒:“嗯。”
桌上烛火跳动,墙上人影成双。
最后一杯饮罢,云倚风也彻底醉在了这和风雨露里,昏昏沉沉,不知归处。
季燕然将他打横抱起,一路送回房中。
连月色也是温柔的。
……
翌日清晨。
云倚风裹在厚厚的棉被里,仔细听辨着门外那片嘈杂。这一整间客栈都被林影包了下来,自然不会有外人出入,一大早就这么闹腾,莫非……又出事了?他心里有些疑惑,踩着软鞋下床,草草洗漱之后想出去看看,结果推门却被吓了一跳。
走廊上少说也站了二十来个人,有抱着衣裳的,有带着皮尺与剪刀针线的,还有正在仔细登记的,忙碌极了。老吴也费力地挤过人群,招呼最前头的三个老板把成衣送了进来,热情洋溢道:“门主先试试,不合适立刻就能改。”
云倚风后退一步,冷静道:“不必了。”
“门主先凑活穿,若实在不喜欢,那等回了王城再做新的。”老吴忙得满身是汗,“还有十八家,我得去盯着,门主慢慢试,有问题随时找我。”
云倚风:“……”
望星城是繁华重镇,成衣铺子自然不会少,这一笔又是萧王殿下的生意,那就更得用心做。于是每家店都是老板亲自带着裁缝来送,料子选最名贵的,款式也选最新颖的,你推我我推你,闹闹哄哄折腾到中午,方才勉强散去。云倚风站在桌边,床上柜子里皆堆满了新衣,据说这还只是一小半,另一大半全放在对门两间空房中,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睡醒了吗?”罪魁祸首在外敲门,“出来吃饭,然后去十八山庄。”
云倚风想去柜子里找旧衣,结果才翻了没两下,那如水的锦缎就乱七八糟往下滑,眼看着又要落一地,只好赶紧两把塞回去,在床上随意挑了件新衣,穿好后打开门:“你——”
话没说完,季燕然就牵住他的手,让人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看那墨发白衣清雅俊秀,满意道:“不错。”
云倚风:“……”
“怎么堆了这么多。”季燕然又往他房中瞄了一眼,“下午叫人来收拾一下,留几套我喜欢……不是,你喜欢的,其余的先放回对面吧。”
云倚风问:“王爷有照顾成衣铺生意的爱好?”
季燕然挑眉:“若你再不肯好好穿衣,我能照顾到让他们变成大梁巨贾。”
云倚风懒得与他贫嘴,把胳膊抽回来:“许秋平怎么样了?”
“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季燕然道,“早上星儿姑娘回来过一趟,说他除了探望许老太爷,连账本都不看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分给了下人,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五句童谣应验了四句,他是最后一个人,自然会惶恐不已。”云倚风道,“况且目前在许家五兄弟中,被证实有罪的也只有许秋旺和许秋意,许秋盛与许秋如究竟是无辜被害还有罪有应得,不好说,许秋平到底有没有做过亏心事,也不好说。”
季燕然问:“风雨门没查出什么?”
“只找到了近年十八山庄的种种善举。”云倚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再往前,怕就要查到许家父子六人早年走街串巷,做货郎的发家史。据说他们祖籍新雨城,我已经派了人过去,大概三日后能有回话。”
季燕然点点头,又将菜牌递给他:“昨夜喝多了几杯,头晕不晕?”
“那酒不错。”云倚风随口问,“夏天有什么讲究吗?”
“夏天有青梅果酒,皇宫里酿的最好。”季燕然道,“比花酿要更甜一些,下回我们去向皇兄讨几坛。”
青梅果酒,听起来不错。
云倚风答应:“嗯。”
“还有秋天的枫露,冬天的雪重。”季燕然又问,“西北还有最烈的烧刀子,来不来?”
“不来。”云倚风把菜牌还给小二,“枫露雪重听着尚可一饮,烧刀子名字不好听。”
季燕然撑着下巴:“那你喜欢什么名字?等我回雁城后,就命城中所有的酒肆都改了这三个字。不过先说好,改完之后,你可不准再寻别的借口。”
他说得理直气壮,一派大好纨绔风貌。
事情还没办完,自然不能将人放走。
可若事情办完了呢?
那楼上还堆有几百套新衣。
至少也得一一穿过,让自己全部看完,再说分别与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