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站起身,直接将这块玉和香囊系在了腰带上。
看到他的动作,唐慎稍愣了一下,但没说话。
古人过生辰有什么习俗,唐慎还真不知道。他回忆了一下,觉得应该至少要吃长寿面。但是在他的老家,都是中午吃面,晚上吃酒宴。憋了会儿,唐慎还是道:“师兄吃过面了吗?”
王溱自然知道唐慎在想什么,他对管家道:“上两碗面。”
管家吩咐下去:“上两碗长寿面。”
唐慎一脸懵逼。
王溱过生日,他自个儿吃长寿面就好,怎么连他这份都备上了?但唐慎来不及拒绝,小厮领了管家的命令就跑去厨房。不过多时,小厮端着两碗面来到花园。
唐慎盯着桌上的面,哑口无言。
“小师弟不喜欢吃面?”
唐慎:“没。”
王溱拉长了脸:“那定然是厨房做得不合适你胃口。”
“没!”
“那便吃吧。”
唐慎无可奈何地拿起筷子,吃起面来。他吃了三四口才发现王溱只吃了一口,就搁了筷子不再吃。唐慎奇怪道:“师兄怎么不吃了?”
王溱一脸诧异,理所当然道:“我们刚刚才用过晚饭,一点不饿,自然不吃了。”
唐慎:“……”
你撑得慌,他就不撑得慌了吗!
唐慎无语地也扔了筷子,不再吃这糟心的面,在心里把王子丰骂了好大一通。可王子丰喊了一句“景则”,唐慎立刻乖巧地“诶”了一声。回完话唐慎都想给自个儿一个大嘴巴子:真丢人!好你个王子丰,现在是他得拍你马屁,等以后不需要拍你马屁了,咱们走着瞧!
师兄弟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唐慎告辞回家,王溱亲自把他送到尚书府门口。
目送着唐慎远去的背影,王子丰右手执着折扇,轻轻地在左手掌心敲着。敲了会儿,他抬起扇子指着唐慎背影,道:“你说他方才是不是又在心里说我坏话了?”
管家左右看了看,寻思周围也没其他人,公子爷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管家心道:有没有骂您,您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管家眼睛一垂:“小的不知。”
王溱姣好的面庞上是吟吟的笑意,语气却十分认真:“可我看他腹诽我的模样十分有趣,忍不住就想揶揄他,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管家:“……”
王溱压根没打算听管家回话,他抚摸了一下腰间的极品白玉,长叹一声,回身迈进尚书府大门。
十月初七,天子大寿。
唐慎这种七品小官是没资格去天坛参加祭天仪式的,但是在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们祭祖时,他们也得跪坐在翰林院的院子里,隔了十几里路,遥遥感受一下“天威”浩荡。直到下午,漫长的祭天仪式终于结束。文武百官进入皇宫赴宴了,六七品的小官们休假,回家乐得清闲。
皇帝生辰,大赦天下。
三天后,十月初十,唐慎换上簇新的六品起居舍人官袍,来到中书省衙门。
前朝时期,起居郎和起居舍人隶属于内史省。到了本朝,□□废内史省,设立中书省。中书省的官员大多身负其他兼职,比如王溱是尚书省户部的户部尚书,但他同时也是中书省内阁大臣,人称王相公。中书省的官一旦没有其他兼职,就只剩下两种。
一个是相位,一个就是唐慎、姚僐这种起居官。
要么官居一品,权倾朝野;要么是天子近臣,负责天子起居记录。
到了中书省衙门,姚僐比唐慎来得早。他见到唐慎,道:“景则,没想着我们这般有缘又相聚了。中书省不比翰林院,往后我们可得互相照应。”
唐慎自然道:“与问机兄共勉!”
两人寒暄一番后,门口进来两个身穿五品官袍的官。唐慎给两人作揖行礼,两人又与姚僐互相行同级礼。其中一人道:“想必这位便是姚问机姚大人,这位是唐景则唐大人了。我名李舒,与姚大人同为五品起居郎。这是张思张大人,也是起居郎。”
张思道:“今日由我陪驾,两位起居舍人也已挑好。等到明日,便由李大人陪驾,到时,唐大人,你可得进宫了。”
唐慎问道:“张大人,明日由我来记录起居?”他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我才刚进中书省,两眼摸黑,一问三不知,只怕明日会闹出笑话。我闹出笑话是小,惊了圣驾才是大。明日我该如何是好。”
唐慎今年十六,他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眉头紧皱,双手紧握,似乎真被吓到了。
这两个五品起居郎见状相视一笑,只道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只是个孩子罢了。李舒道:“你不必担心,明日由我带领,也不是仅仅你一个起居舍人去。到时,你便站在我的身后,看我是如何记录起居的。我会站在圣上的左侧,另一位起居舍人站在右侧。你和姚大人刚来,还不熟悉政务。这样,今日你们便去看看本朝开平年间的《起居注》,能看多少是多少。当你们看完的那一天,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姚僐和唐慎互视一眼,皆是苦笑:“是。”
没想到离开了翰林院,还是要看书!
唐慎和姚僐各拿了一本厚厚的《起居注》,翻阅起来。这一看,便看到了日落西山,皇帝修完仙,回了后宫。皇帝进入后宫,起居郎和起居舍人才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
唐慎回到家中,用冷水洗脸。冰冷的水打在脸上,他骤然清醒。
唐慎回过神,他目光如炬,迅速地从书房架子上拿出一本空白的册子。他立即研墨,用羊毫细笔在纸上快速地写下:“开平二十四年八月初四,有星陨大如桃,落东南。钦天监监正李肖仁夜入皇宫……”
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一行行字,唐慎接着写:“开平二十四年八月初七,圣上召大理寺少卿苏温允。帝曰:‘朕昨夜恐梦,见苍生于牢中哀嚎,血泪栏杆。’苏卿答曰:‘陛下仁慈,臣犹不及。’帝曰:‘以天下哀而朕哀,苏卿哀朕之哀乎?当奖苍生,福泽百姓,朕大赦天下!’是日,宋帝大赦罪人。”
唐慎以极快的速度在空白宣纸上写下一行行的字。
过目不忘!
连唐慎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这个金手指用在这个地方。
今天唐慎去中书省库房中挑书时,挑的就是开平二十四年到二十六年的《起居注》。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只看了一年出头的书籍,还剩下一年多的书籍没看完。
写完自己觉得可能有关联的内容后,唐慎长长舒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他拿起自己写的这本山寨《起居注》,仔细看了起来。
唐慎写得东西很杂,有赵辅偶尔说的一句话,也有赵辅召见臣子时的对话。一切有可能与松清党人有关的东西,他都记录下来。
然而这些……
“远远不够!”
唐慎将书重重地摔在书案上,双眼中全是红丝:“皇帝大赦天下,自然不可能放了钟泰生。大赦天下只会赦免一些轻罪犯人,一切重犯命犯,是不得赦免的。赵辅赦免罪犯,真的只是因为做了个噩梦,还是他想做什么?”
唐慎冥思苦想:“流星之夜过后,这是他唯一一次提到牢中犯人。我忽略了什么?”
唐慎飞快地翻书,可他怎么看,都是毫无头绪。
如同泰山压在肩上,唐慎只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他明明知道钟泰生的死十有**和赵辅有关,他也知道,二十七年前的宫廷政变也与赵辅有关。可千般事物如同蛛网秘密缠绕,他睁大了眼,也看不穿。
“是我现在知道的太少了。”唐慎做出判断。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能如此!
唐慎吹灭书房的蜡烛,将那本书悄悄藏在书架后面的暗格里,回房休息。
第二日丑时,天还没亮,唐慎换上官袍,来到中书省衙门。
李舒看到唐慎提前到场,赞赏地点点头。等另一个起居舍人来了后,李舒看了那人一眼,没吭声,直接带唐慎和那人一起进入皇宫。漆黑夜色、漫天星子下,三个小官头也不抬,疾步在宫中走着。
皇宫中是一片寂静,宫室陷入黑暗,仿若一口吃人的猛兽静静张着嘴。
三人来到紫宸殿,殿中只有太监宫女,正跪在地上打扫。李舒对唐慎二人说道:“禁言。”二人自然不会开口,他又带二人来到御座后方。
唐慎只在殿试封三甲的那一天来到紫宸殿,那时他站在这大殿的中央,是赵辅亲自封下的探花郎。
李舒与那起居舍人使了个眼色,这人早有经验,悄声走向右方。唐慎则跟着李舒走向左方。他们绕过御座,来到太白石石陛的侧方。只见在一根五人合抱的盘龙白玉圆柱后方,赫然隐藏着一张小小的桌椅。
这桌子又窄又小,椅子也只是三块木板拼成的凳子。
唐慎吃惊地看了好几眼。他当日封探花郎时,从没想过御座旁边两根柱子后竟然还有人!
李舒:“你站在我身后,用柱子挡住身形。”
唐慎:“是。”
李舒坐下,动作轻柔地研墨。
等了一会儿,紫宸殿内负责清扫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出。又是一群太监从侧门进入,他们进来后,最后一人将紫宸殿的殿门关上。再过两刻钟,只听门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仿佛有人扯着嗓子说话:“百官进殿!”
“百官进殿!”
“百官进殿……”
这声音一层层地传下去,响彻皇宫。
声音落下,唐慎伸长耳朵,听到一阵阵脚步声。早已进入紫宸殿的太监们此刻低着头,走到两侧殿门前,吱呀一声,四人合力才打开一扇门。一共八个太监,将两扇侧门全部打开。下一刻,便见穿着各品级官袍的文武百官依次入殿。
唐慎与李舒站在御座左侧,也就是百官的右侧。
文为左,武为右。站在唐慎面前的是一群武将。唐慎抬头,发现王溱站在左侧的文官队伍里,他身穿红色官袍,持着一根长长的玉笏,站在文官后的第三个位置。他之前的两人,都穿着一品文官官袍。他身旁的几人,也有人穿着一品官袍。
而在这群官员中,排在最后的,穿的是四品官袍。
大宋重文,自□□起,就废除了跪礼,寻常说的“跪”指的都是“跪坐”。而在早朝时,百官甚至可以不跪皇帝,站在殿中,仰视皇帝。
大殿中,满地金砖沁出一层层寒意。
百官持笏而立,等了一刻钟,只听大太监季福扯长了嗓子,高声道:“百官觐见!”
李舒立刻站起,唐慎也学着他的模样,与殿中的百官们一起作揖行礼。数十人齐声高喊,声音震彻紫宸殿,直达云霄。
“见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