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期中考将近,高中部的晚自习又多加了半小时,周裴景很少能在房里遇到谢致了,即使见了面,谢致也只是淡淡地对他点一下头,没有挑刺和戏弄,两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周裴景考完最后一门英语,高高兴兴回宿舍拿书包要回家,在沙发上捡着了一个发着烧的谢致。

一开始,周裴景甚至没注意到沙发上躺了个人,他在房间里收拾了衣服,拎着行李袋走出来,看见茶几上放了个杯子,就想洗了再走,因为谢致肯定是不会碰的,等他周日回来,杯子里都得长草了。

一过去,就看到谢致皱着眉横躺在沙发上。谢致人高马大,头枕在沙发这头的靠垫上,一条腿就已经悬空在外,还有一条腿干脆挂到地上。

“谢致?”周裴景以为谢致睡着了,轻声喊他。

谢致动也不动。周裴景小心地靠近他,观察了一会儿,谢致紧紧皱着眉地呻吟了两下,好像是身体很不舒服。周裴景手搭上谢致的额头,倏一下收回来,确定谢致在发高烧。

本来嘛,周裴景是想去给谢致找退烧药的,可是谢致这幅罕见的病弱模样煞是好看。他手脚修长,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T恤下的肌肉起伏连绵,充满野性的美感,像极了一副名画。周裴景看得邪念顿生,手痒至极,毕竟他很早就想画谢致了,眼下谢致还病得任人鱼肉,周裴景蹲着看了一会儿,确定谢致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居然真的恶向胆边生,回房间搬出了画板。

周裴景的铅笔才在画纸上勾勒出一个雏形,谢致就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周裴景赶紧放下了笔去扶谢致。

谢致摔醒了,软绵绵地搂着周裴景的肩膀想站起来,周裴景跪在地上,被谢致沉重的身躯压得喘不过气,他有点心虚,咬着牙把谢致支起来,放回沙发上,道:“你是不是发烧了?我去给你拿药!”

他急急忙忙跑回了自己房间,在备用药箱里翻出一板退烧药,又去烧了一壶水,倒了热水喂谢致吃下药丸。

谢致斜睨他一眼,虽然烧的慌,思维还是敏捷的:“你刚才在干什么?”

“搬了画板要去上油画课,看到你滚了下来。”周裴景睁眼说瞎话。

谢致心里有些不信,但他没精神想那么多,拉着周裴景不放:“上什么课,留下来照顾我。”

“啊?”周裴景为难地皱起了脸,“我老师很难约的,你找别人照顾你吧。”

周裴景这话半真半假,他的绘画老师是国内的油画大家李荣海,前段时间去国外办画展,算来得有几个月没给周裴景授课了。不过大师心理到底还是惦记这个小徒弟的,刚回国就跟周裴景约定了时间,周六下午在他的工作室见面。

这天才是周四下午,因为期中考完,学校大发慈悲提前放假了。

“我手机丢了,找不到别人,不然我为什么拉着你?”生病的谢致比往常要像个一个大男孩,缠着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学弟都不会脸红。

周裴景手臂被谢致拉着,低头看了几眼谢致,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的老师叫他带上最满意的画过去,他一张满意的作品也没有,他最近唯一想画的,就是谢致。

“那我留下来照顾你,不过你能不能让我画一张画啊,你躺着不动就可以了!”

谢致挑挑眉,他早就注意到支在电视柜前边的画架和码的整整齐齐的颜料,周裴景一说他心下就了然了,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周裴景:“刚才我要是没摔下沙发,你恐怕已经画完走人了吧?”

周裴景没想到会被拆穿心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胆子挺大啊,”谢致磨着牙,抓起周裴景,“你说,你是不是想看我烧死在房间里?”

“不是的……”周裴景被谢致压到了身下,惊恐万分,“我就是稍微画一下……”

“稍微画一下?”谢致的脸在周裴景眼前放大了,“那我稍微揍你一下,也没事吧。”

周裴景簌簌发抖,埋怨自己刚才怎么就胆大包天地扔着生病的谢致开始画画了。

谢致一番动作,头又有些晕,退烧药的药效像是上来了,十分想睡。

他松开周裴景:“你想画就画吧,给我盖床被子。”

周裴景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了,谢致手肘撑起来,躺在了他旁边。

“不过画要送给我。”谢致侧过头来,对他轻轻一笑。

周裴景的确完成了他最为满意的一幅作品。

画里的谢致优雅地躺在床上,手脚微垂,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窗外的光影复杂的笼罩在他深刻的眉目间,光与暗、沉静与张力矛盾地共生于同一平面,周裴景是一个诚实的记录者,一笔一画都勾勒地清楚恰当。

谢致看见这张画的时候,周裴景已经失踪了四年多。谢致在海市上大学,也开始管理家中在海市的产业。

李荣海恰巧在海市开了一场画展,谢致路过商场,见了画展的广告牌,想起来这是周裴景的油画老师,便买了票去看。这幅画挂在画展的角落,简介上介绍道,这是学生周裴景交给李荣海的最后一张画作,他曾说要拿去送朋友,托老师找人帮他裱起来,画裱完后,周裴景却没了音讯。不论发生什么,希望还能再见这个学生一面。

谢致站在画前,一直到艺术馆闭馆。

随后,他联系了李荣海的助理,打算买下这幅画,李荣海当然是拒绝,谢致便花天价拍下了李荣海自己的一件作品,以约他见面。

李荣海觉得这买家还挺有趣的,爽快地应了约,叫人在拍卖会场附近的一间茶楼里定了座,请谢先生喝茶。不过当谢致穿着风衣推开雅间的门时,李荣海就呆住了。

半晌,李荣海开口:“其实只要告诉我你就是小裴景的那位朋友,我自然会将画送还给你——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李大师这幅《海口晴日》我很喜欢。”谢致点了一壶碧螺春,不紧不慢地喝。

“我还记得裴景把画给我看的时候,他很高兴,”李荣海回忆,“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不太爱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说起来也惭愧,我那天见到这幅画,几乎是嫉妒的,我十一岁的时候画不出这样的画,甚至不及他一半。”

谢致安静地听李荣海说周裴景,听得入迷。

周裴景五岁就跟着李荣海学画了,站的还没有他画笔拿的稳,字也不会写,落下笔去,却是一看就与常人不同。

谈话间,李荣海的助理取来了周裴景的画,装在防碰撞的盒子里。谢致打开来看,画不大,笔触生动,画布的左下角有周裴景的英文签名和绘画日期。

谢致隔着玻璃,抚摸周裴景的签名,回想那天周裴景给他盖上被子,一边哼歌一边画画的模样,还有以为他睡着,溜到沙发边偷偷想掀起一些被角的样子,一时之间,竟连呼吸都感到苦涩难当。

“谢先生,裴景……”李荣海犹豫了片刻,道,“我还有希望见到他吗?”

“他会回来的。”谢致的目光依然停滞在手中的画上,语气是不可错认的坚定。李荣海觉得他并不只是在回答疑问,也是在说服自己。

他看着眼前低着头的青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周裴景完成了画,拿回房间书桌上晾着。客厅里,谢致还沉沉地睡着,窗外已经彻底黑下来,周裴景一看表都六点半钟了,食堂即将关门,赶紧留了一盏廊灯,抓了钥匙和钱包去买饭。

他在剩了没几样菜的柜前挑了半天,给谢致打包了一份白粥,又路过医务室,配了消炎药,买了一根温度计。

回去给谢致一量,烧退的差不多了,就是昏昏沉沉一直想睡觉,周裴景叫他起来喝粥,他动也不动。

“你先喝一点粥,然后去床上睡吧。”周裴景劝他。

谢致抬起眼,瞪了周裴景一下:“我刚才出了一身汗,你让我去床上睡?”

周裴景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关系吗,不过谢致爱在哪儿睡他也管不着,他给谢致掖了掖被角,自己去浴室了。

刚洗完澡还在擦头发,只听外面又是“咚”的一声。

周裴景又好气又好笑地跑出去看,谢致果然又掉下来了。这次比刚才好一点,谢致有了点力气,已经可以扶着茶几坐起来了,就坐在地上被靠着沙发腿发呆。见周裴景衣冠不整、匆匆忙忙地踢着拖鞋出来,点出一根食指指责他:“周裴景,缺乏教养。”

周裴景看着谢致有气无力的样子,心想,谢致生个病,跟变智障也没什么两样,真希望他一直别好起来。

“我的粥呢?”谢致问,又对周裴景招招手,叫他过来扶自己。

周裴景想归想,还是老老实实地过去搀起了谢致,扶他去吧台喝粥。谢致摔了一下,困意消了,精神也恢复许多,已经有了走路的力气,却偏偏要压在周裴景身上,让小孩儿艰难的半背着他走。

客厅到餐台十来步路,走了得有大半分钟。

周裴景看谢致脸色比下午时好多了,就想回家了,开口试探地问他,“你的手机怎么掉了啊?你记得里边存的号码吗,我帮你叫家人过来照顾你吧?”

谢致粥喝了一半,原本舒展地眉头又皱了一下:“要走就走。”

“也不是……”周裴景小声解释,“那你就不跟家人说了啊,有人找你怎么办呢?”

“关你什么事?”谢致放下碗,转头看他,周裴景被他冷厉的神色吓了一跳,“你今天很闲?”

周裴景百口莫辩,拉着他不放要他照顾的人是谢致,现在过河拆桥嫌他多事的也是谢致,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

好在周裴景早习惯了谢致这被狗啃过的脾气,选择终止不愉快的话题,起身去浴室擦地了。周裴景原本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少爷,自从跟谢致住在一起,什么家务都学会了,像个穷人家的早熟儿童般,以十一岁一米六多的年幼身躯,承担起六十平米房子里几乎所有的活,也是挺不容易的。

过了一会儿,周裴景干完活回房间吹头发,谢致听着吹风机的声音,大约是回过了神,也觉得自己这么欺负一个照顾了他许久的小孩儿不大地道,就走进了周裴景房里,想随便跟他说几句话,把刚才的事情糊弄过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让周裴景做呢。

周裴景做什么事都专心,吹风机声音又很响,就根本没注意到谢致走进他房里来,一抬头看见镜子里谢致站在他身后,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吓得大叫一声,反射性地把手里的吹风机砸向谢致。

“你怎么回事,”谢致耳膜都被那声喊给震痛了,他一把接住吹风机,“怎么这么不经吓啊?”

“你才怎么回事呢!”周裴景心情还没平复,靠着墙喘气,他还以为闹鬼了呢。

谢致顿了顿,决定简短道个歉:“刚才……抱歉。”

“啊?哦,没事儿,那我一会儿回家了啊?”周裴景反应过来,摆摆手。

“不行。”谢致板起了脸,“这周末我待在学校,你也要待着。”

周裴景如遭重击:“可是我礼拜六下午真的约了老师!”

谢致微微一笑:“所以刚才说晚上约老师是骗我的?胆子不小嘛。”

“不不不!”周裴景的反抗被暴力镇压了,谢致拎着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周裴景还是第一次进谢致房里,第一印象是空。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书架,干干净净的没什么人气。

注意到周裴景打量的目光,谢致用下巴指指椅子:“坐。”

周裴景不知谢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坐了下去,有种被老师约谈的错觉。

“今晚你给我守夜。”谢致说。

“什么?!”周裴景跳起来,“什么守夜?!”

谢致理所当然道:“我生病了,半夜再烧起来怎么办,你得在边上看着我。”

生病的谢致简直不可理喻。周裴景呆了呆,软绵绵地讨饶:“你叫你的朋友们来给你守夜嘛,每次吃饭都围着你的那些,应该也有住c楼的吧?。”

“他们不是我朋友,”谢致冷淡的说,“平时跟着我我是没办法,怎么可能主动联系他们。”

周裴景委屈的努嘴,他到底是个小孩子,并没有在椅子上睡过整夜,也不想吃这样的亏。

“你不愿意?”谢致眯起眼,叫周裴景想起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不想在椅子上睡觉。”周裴景诚实地说。

“那是想睡床?”谢致问他。周裴景不敢点头,也不愿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最终谢致大手一挥,允许周裴景回房间抱出他的备用床垫,在房里打个地铺过夜。

事实证明,谢致并没有在半夜再烧起来,他身体好的很,如果不是前一天自虐打了一下午篮球直接冷水冲澡,出来又被西风一吹,也不至于烧成那样。

倒是周裴景,窝在谢致床底下,地板硌得他翻来覆去大半夜,早上被神清气爽的谢致摇醒过来,一巴掌扫过谢致的额角,脸埋进枕头说什么也不愿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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