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九月初,与以往任何一个夏天一样,亚热带的海市充斥蝉鸣与烈日。行人撑伞在街上走几步,全要被这艳阳和柏油路上的热蒸气给烤化了。
李荣海的画廊在江北区里边一条商业街上开了业,文艺圈内众多名人来捧场,他很是高兴,兴致上来,大笔一挥,要现场题一幅字。
李荣海的字并不怎么样,但是他最近非常爱写,大家也乐于捧他的场。工作人员为他在桌子上铺开了宣纸,磨好了墨,却找不见他惯用那支象牙笔杆的大羊毫了。
“周裴景,”他中气十足地大喊,“我的笔呢?”
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人从里边探出头来:“哪支呀?”
“羊毫,我写书法那支。”
“等一下,”周裴景跑上了楼,给他取了下来。
周裴景现在是李荣海最钟意的小弟子。李荣海是海市美院的名誉校长,他觉得关门弟子初中没毕业讲出去总是不好听,就和学校打了招呼,点招了一个学生。
以周裴景的年纪去念大一,是有些迟了,好在他长得嫩,不拿出身份证仔细对照,也没人知道这个新生多大。
美院九月中旬才开学,周裴景现在就来给李荣海做这做那的,心里边有他自己的小九九,因为谢致在海市呀。
谢致走的第二天,周裴景翻遍了家里,周艳在他身后跟着他,他查找了小鹿肚子下面,看了露台,还爬到床底下去说“我看到你了,你快出来呀”。
可谢致真的走了,周裴景再也找不见他了。
到了下午,周裴景不愿意去医院治疗,说是要等。后来林博士上门来,他半哄半骗地告诉周裴景,谢致不喜欢他生病,只要他病好了,谢致就会回来的。周艳看着自己的儿子惊慌的模样,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可周裴景什么也不记得,也不懂,她也舍不得怪他什么。
周裴景呆呆愣愣地想了半天,终是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周艳和林博士都放下心来。
从香岛回杭城的那一天,周裴景拖拖拉拉不愿上飞机,他问母亲:“谢致回到家里,没有看见我,怎么办啊?”
周艳恼怒地跟他说:“谢致回家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周裴景伤心地看着母亲,被她的回答打击得不想再说话。那时候,周艳还怀揣侥幸,她不知道她回国之前,两人都是怎么度过的,但等到周裴景的情形变好以后,要是就可以这么记不清谢致了也说不定吧。
说到底,他们相处也不过是两个月的长短。
时间逐渐过去,周裴景又跟着李荣海学起了画,他能够看懂汉语了,重逢了过去的朋友,甚至有的时候他会说,自己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周艳带着他去公司上班,总有人想要抱抱他,逗得怕生的他哭了起来。
周裴景看起来快乐满足而安于现状,他并不说,然而周艳就是知道,她的儿子的心不再是属于他自己的了。
许多次,她拐弯抹角地想和周裴景聊聊谢致,周裴景却对关于这个话题抗拒至极。如果不是他路过报摊就要捧一本财经杂志回来,周艳都以为他忘记谢致这个人了。
其实谢致又不接受采访,那些杂志报刊上甚至都没有谢致的一个指节,就是标题上写个“谢氏股票暴涨的几点原因”什么的,周裴景也可以站在路边看好半天,然后拿出钱包数出钱来,把它们买回家去。
周艳慢慢从心惊胆战,变成了由他去吧。周裴景总要有自己的生活的,哪怕她并不看好,也要他自己去选择。
不过就算是个男的她也认了,怎么偏偏就是谢致,周艳也是不明白。
现在李荣海说要周裴景去海市上大学,瞧着周裴景活蹦乱跳的样子,周艳再也不多加干涉。
周裴景来了海市,像一只小蝴蝶一样在李荣海的画廊忙上忙下的,画廊里还挂了两幅他的新作,不多时就给人买走了。
画廊负责人程经理来问他要银行卡号,他十分诧异,因为那两幅画并不独特,李荣海护短,嘱咐画廊方面给他标了个高价,他见着标价,还跟林卓君吐槽大概这辈子都卖不出去呢,没想到才挂了一周,就有傻多速领走了。
他问程经理:“什么样的人买的呀?”
程经理回忆了一会儿,道:“不好形容。”
周裴景看到短信提示卡上多出来的好几位数的入账,心中感动不已,觉得自己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位有钱的粉丝。
要是周裴景见到他的粉丝,他就会认出来,这是谢致的生活助理,买过合周裴景身的蕾丝裙子,令人印象深刻。
迟先生千里迢迢从香岛飞到海市,施舍谢致一个给他过生日的机会,这是一个天秤座男子能给外孙最大的温柔。
“我主要是想看看小景,”迟先生说,“我就远远看他一眼。”
谢致忙于公务,不说话。
迟先生坐着喝茶,突然发现落地窗对面的墙上又多了两幅画,他端详着,越看越熟悉。
“谢致,你不是说琴凳里那副画是你妈的吗?”迟先生脑中闪现了什么,激动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水溅到了茶几上,“为什么这两幅和那副黑云翻墨这么像,这个笔触,这个色感,明显是源于同一个作者!”
谢致抬起头来,看他外公一眼,道:“这是周裴景画的。”
两年来迟先生第一次从谢致嘴巴里听到“周裴景”这三个字,他愣了愣,小声说:“哦……小景啊。”
“是他送给你的啊?”过了一会儿,迟先生又忍不住问他外孙,“你又和他有联系了?”
“我买的。”谢致干巴巴地叙述。
迟先生有许多话想讲,许多问题想问,最后他还是没问,叫司机带着他,去了海市美院。
他拄着拐杖在桂花树丛旁边嗅了一会儿花香,正是下课时间,背着画板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来,其中就有一个周裴景。
他身边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两个人高兴地聊天,周裴景还帮她拎着画具盒,似乎非常般配的一对。
他一偏头,看见了在桂花树边,戴着墨镜的迟先生。
迟先生没有躲,他以为周裴景是认不出他的,可是周裴景的脚步停住了,他和女孩说了几句,女孩自己拿了画具盒,跟周裴景挥挥手。
周裴景向迟先生走过来,对着他笑:“外公。”
他请迟先生去图书馆旁的小咖啡店坐了坐,给他点了杯茶,问候迟先生的身体,又说了说自己的近况,两人聊的十分开心。
“外公,你怎么知道我在美院啊?”他问迟先生。
迟先生顾左右而言其他:“小景,你谈恋爱了?”
周裴景呆了一下:“啊?”
“刚才那个小姑娘,挺可爱的。”迟先生拙劣地替他外孙试探了一句,这血浓于水的祖孙情。
周裴景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没有恋爱。”
“那不考虑谈一谈恋爱吗?”迟先生诚挚地问。
“我先好好画画吧。”周裴景停了停,才道。
迟先生突然一拍桌:“对了!你的画!小景,外公想跟你要几幅画,一副挂在外公的书房,一幅挂在客厅,还有一幅是替外公的老朋友要的,说来话长,外公和这个老朋友相识于1982年的香岛,那时候……”
“……其实我觉得你那幅红日,非常适合挂在外公书房里,象征着我蓬勃的精神,可谢致那个小混球就是不肯给我,还叫我自己去买,这不是侮辱我们的感情吗?”迟先生说到激动处,义愤填膺,“小景,你说外公说的对不对?他怎么能拿钱侮辱我们!”
“外公,我的画……是谢致买的啊?”周裴景的眼睛亮亮的,脸上写满了惊喜。
迟先生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把谢致卖了,也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啊,是啊。”
和迟先生告别以后,周裴景心神不宁地走向宿舍楼,晚上路灯昏暗,他还差一点撞到树。
想了一晚上,他终于决定要去找他的学长了。要不谢致买他多少幅画都不会来找他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叫了车,往谢氏的集团大楼开,大楼在江边,非常气派的一栋写字楼,司机师傅话很多,最近他送过好几个学生去谢氏应聘,便以为周裴景也是去面试的,给他传授了大约一百二十种面试技巧,周裴景下车时还鼓励他要加油。
周裴景给他说的头晕眼花,光听见一句加油,便对司机说谢谢。
十月中旬,因为要求员工穿正装,所有男士都西装革履,楼里冷气开得很足,周裴景怕冷,走进差点冻一个跟斗。
前台小姐见周裴景进来,问有什么可以帮他的吗。
周裴景转转眼,道:“我是谢致先生两年前扶助的失学学生,现在上了大学,特地来感谢他。”
前台小姐狐疑地看着谢致唇红齿白的金贵小少爷样,怎么也看不出他哪里需要补助了。
“真的,你告诉他,小景来感谢他,他就知道了。”周裴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前台还在犹豫要不要打内线上去,碰巧谢致和几个副总下楼来,要出去视察厂区。她一抬头见了谢致,想开口,又不敢。
周裴景回头看,和谢致对上眼睛。
周裴景甜甜的冲他叫:“谢致!”
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前台和保安要倒霉了,这人是谁放进来的,今天晚上可能要加班到深夜了,快把约会计划取消吧。
只见谢致快步走过去,他可能要打人了!他脱下了西装,他真的要打人了!他把西装披在了周裴景身上,问:“谁把空调打这么冷?”
厂区谢致自然是不去视察了,他还不知道周裴景已经知道自己买他的画的事情,就把他带到了会客室里。
“怎么来了?”谢致问他。
“外公说我的画是你买的,让你破费啦,我来谢谢你。”周裴景往前拉住谢致的手,摇了摇,像是在握手,又像撒娇。
谢致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脸上只能点点头,道:“挺好看的。”
周裴景没有放开他的手,回忆道:“那时候林博士说你不喜欢我生病,就走了。”
谢致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林博士怎么和周裴景说的,听周裴景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了,但他也没有反驳。
“我还记得你带我看歌剧魅影,”周裴景继续说,“那些事情我都记得。你说喜欢我,可是我问你要不要走,你却没有回答我。”
那是因为你睡着了。谢致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血气方刚的青春期男孩,面对着喜欢的人,口干舌燥,心跳如鼓擂,而他的珍宝,竟然唾手可得。
“学长,我现在想再问问你,你还要不要走啊?”周裴景天真的问。
谢致伸手,取到了他失而复得的那一件宝物,他对周裴景说:“那就不走了。”
无论如何,谈恋爱这种事情,总是迟来也不是太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耐心看到这里,正文就结束啦。
我本来想着是要结尾开趟车的,但是回看发现这个正文纯纯的,开车不大适合,所以把结尾的肉放下个番外了。
这基本上算是我第一篇完整的文吧,时常觉得自己写的好腊鸡,可是大家一直给我回帖鼓励我,真的很感动。
文写到一半的时候其实我有点写不下去,因为貌似很多人觉得三观不合的样子,但是我的心灵导师告诉我,如果一篇文不写完,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觉得好有道理!所以还是努力写完啦!
最后还是要谢谢然后亲亲大家!
PS:车车番外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