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烽?”花崇看着眼前的男子,难掩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柳至秦站在一旁,打量着这个名叫“连烽”的男人。
他个头比花崇高出一截,身穿浅灰色衬衣,黑色西裤,衬衣的纽扣扣到最上一颗,拿着深棕色的皮质男士手包,手上戴着腕表。寸头,浓眉深眼,单看长相,就给人几分压迫感,五官算不上出众,至少与花崇没法比,但眉宇间却有种凌厉之气。
柳至秦断定,这人以前也是警察,且是花崇的队友。
“我调来洛城工作。”连烽朝旁边的建筑工地抬了抬下巴,“就这儿。今后它开业了,我就要常驻了。”
“洲盛购物中心?”花崇诧异,“你怎么……”
“我离开警队后,就没再待在系统里了。家里帮忙找了份工作,在万乔地产打杂。”连烽笑道:“洲盛是万乔的产业,去年收购了这边的老百货,我被调过来‘开荒’。你呢,还当警察?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对啊,还没脱下警服。”花崇在连烽手臂上拍了拍,“你这行跨得也太厉害了吧?以前是玩枪的反恐特警,现在摇身一变,就开起了购物中心。”
“什么‘开购物中心’,我是给开购物中心的人打工。”连烽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倒挺憨厚,“其实刚离开警队时我也不习惯,拿了那么多年枪,突然让我放下枪,成天待在办公室干跟应届大学生差不多的文职工作,别扭死了。但我家里当初一直不赞成我去警校,那次一受伤,正好‘成全’了他们。现在觉得吧,换个职业也没什么不好,干什么不是干呢?”
花崇笑着点头。
柳至秦则半眯起眼,似有所感地盯着连烽。
连烽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与他目光一触,又看向花崇,“这位是?”
“我同事。”花崇说。
“那就也是警察了。”连烽友好地冲柳至秦颔首。
柳至秦淡笑,“你好。”
这时,工地上有人喊:“连总!您过来一下!”
花崇挑眉,“已经混成‘总’了?”
“哪里哪里,他们喊着玩儿。”连烽说着拿出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今年洛城和旭城两头跑,改天一起吃个饭,咱们叙叙旧。”
回家路上,柳至秦问:“花队,那位连烽是你以前的队友?听你俩聊天,他好像不是洛城本地人?”
“不是。我们在沙城认识的。”
柳至秦心脏一紧,“西北那个沙城?”
“嗯,前些年我不是去西北参加反恐吗?去那儿的不止洛城的特警,还有全国其他省市的精英。”花崇一笑,“我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是精英啊。那边形势比较严峻,想调过去,必然得有些本事。‘精英’这个说法是上面提的,毕竟打申请是一回事,能不能通过集中考核是另一回事。”
“我和连烽呢,就是在那儿碰上的。他比我早去一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跟那边的部队混熟了,帮了我们一群新人不少忙。不过要说熟,也不算熟。头一年我出任务的机会不多,每次出都没能和他分到一组。第二年我们顶上去时,他受了伤,这儿。”花崇拍了拍右肋,“没伤着肺,但任务暂时不能出了。那边医疗条件不好,队上只能把他送回原省。后来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只听说他早就没干警察这一行了。算一算,这也有快6年了。刚才看到他,还有点儿怀念。”
“怀念在西北的生活吗?”柳至秦轻声问。
花崇握着方向盘,没有立即回答,似是在思考。
“那边春天有沙尘暴,夏天特热冬天特冷,说不上怀念。不过……”
花崇顿了顿,“人倒是挺怀念的。离开西北5年,除了同在洛城的兄弟,其他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车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柳至秦看着前方的车流,过了许久才问:“花队,当年你们在执行任务时,有人牺牲吗?”
一直平稳行驶着的车忽地一刹,柳至秦警惕地侧过身,“花队?”
花崇抿着唇,继续向前开,声音沉了几分,“抱歉,想到了一些人。”
“对不起。”柳至秦蹙眉,“是我唐突了。”
花崇叹气,“牺牲是少不了的,我们每一个在那边待过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准备。但牺牲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同生活的队友,这接受起来就很困难。”
柳至秦沉默地听着。
“有的人只和我打过照面,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有的人是和我同组的队友,‘走’之前,我们还争过牛肉红烧着好吃还是爆炒着好吃。”花崇抿了抿唇,“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那你……”柳至秦情不自禁地出声,险些说出那个深埋在心中的名字。
“嗯?”花崇略一斜眼,“什么?”
柳至秦暗自长叹,“没什么。抱歉,让你想起了过去的事。”
花崇嘴角微扬,“偶尔想想他们,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活着的最后时刻,是我们陪伴在旁。如果连我们这些人也忘了他们……”
车拐了个弯,花崇道:“不说这个了。”
剩下的路途,车里只剩下音乐的声响,两人各怀心事,近乎默契地沉默着。
春天的夜温柔而沉静,柳至秦端了个矮脚凳坐在阳台上,将上午买的石斛移栽到花盆里。
他背对月色,眼里几乎没有光,衣袖挽至手肘,露出筋骨利落的小臂。
半小时后,他给三窝石斛全部移好了盆,打扫干净地上的泥土,将石斛们放在月光下。
在民间,石斛有一个别名,叫做“不死草”。
他从不迷信,知道兄长不可能再活过来。种几株石斛,不过是留个单薄的念想。
“哥。”他目光像冰海,没有温度,却波澜不息。
那些人沉寂多年,如今终于在洛城露出了蛛丝马迹。
他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居然在无数黑影中看清了一张脸。
是花崇。
他不愿意相信花崇与兄长的死有关。
数年前,他脸上涂着厚重的迷彩,第一次见到花崇。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目光温柔又闪耀,只一眼,就落进了他心底,经年生辉。
蛛丝马迹陡然间成了天罗地网,他轻捏着石斛的叶片,指尖随着心跳而颤动。
花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最近全副心思都扑在案子上,无暇他顾,今日偶然遇见连烽,忽又想起在西北漫长而短暂的两年,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还有那件没有头绪,却不得不追查的事。
柳至秦问——你为什么要从特警支队调来刑侦支队?
过去的5年里,很多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从未将真正的答案告诉任何人。
在西北的最后一次行动端了一个涉恐组织的武装据点,看似成功,其中却不乏蹊跷。
最重要的是,他的队友牺牲得莫名其妙。
从西北回到洛城之后,他利用自己的关系网,暗地里查过多次,却都一无所获。而特警支队在资源上有很多局限,不如刑侦支队。
权衡之下,他做了个破釜沉舟的决定,离开特警支队,加入刑侦支队。
这些年,他始终没有放弃追查,一来性格使然,二来死去的是他过命的兄弟。但一个人力量有限,周围又没有可以依赖的人,追查进行得很不顺利,时至今日,他只知当年的队伍里,确有内鬼,而那个状似被消灭的组织,实际上依然存在。
这个内鬼是谁,无从知晓。
为了此事,他始终与市局的同事保持着一定距离,就算是与陈争、曲值,也并未交心。
但柳至秦的出现,好似将他构筑的那堵透明的墙撞出了一丝裂纹。他竟然与柳至秦一同回家,请柳至秦到自家来吃早饭,和柳至秦一起去花鸟鱼宠市场,最后还散了个步。
不知什么原因,与柳至秦在一起时似乎很轻松,好像扛了许久的包袱也暂时放下了。
这个突然到来的男人身上,有种亲切的、似曾相识的味道。
但他确定,过去并不认识柳至秦。
而柳至秦也亲口说过,第一次见面是在侨西路的洲盛购物中心。
那么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花崇闭上眼,忽又睁开,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脑中突然一闪。
石斛?
“这什么玩意儿?有没有毒啊!”
“怎么会有毒?这是石斛,泡水喝了明目。我们当狙击手的,眼睛不好使怎么行。”
“我操,你悠着点儿,别把自己给毒死了。”
众人哄笑,笑声渐远,像褪去的海潮。
花崇轻轻拍着额头,道是自己想得太多。
转眼到了5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破了孟小琴的案子后,重案组着实闲了一阵,曲值还抽空休了年假。
花崇申请的新窗帘到了,深蓝色,厚实,手感不错,看起来遮光效果也不错。
挂窗帘这种事自然不能劳烦组长,张贸自告奋勇,搭了个板凳就往上面爬,结果单是摘下旧窗帘就耗了一番功夫,还因为没拿稳,被满是灰尘的窗帘蒙成了人形口袋。
花崇在一旁笑,“一看你就是在家从来不做家务的小孩儿,换个窗帘都换不好。”
柳至秦把“人形口袋”从板凳上扶下来,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灰。
张贸扯下旧窗帘,灰头土脸,接连“呸”了好几下,“我靠,这窗帘有毒吧,怎么这么多灰?差点给我染上尘肺病!”
“这就尘肺病了?”花崇靠在小桌边,“要不要我帮你跟老陈申请个工伤?”
“那不行,工伤了就不能待在重案组了。”张贸拿纸巾抹着脸,“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重案组,轻伤不下火线,花队,你不能把我赶走。”
花崇笑,目光挪向窗边,柳至秦正在理新窗帘的挂钩。
窗外阳光大盛,一簇一簇金光透着玻璃洒进来,尽数打在柳至秦身上。
柳至秦身着一件细纹模糊的白色衬衣,深色休闲裤,背对花崇而立,袖口挽至小臂,理好挂钩后抖了抖窗帘,抬腿站上板凳。
“小心。”花崇连忙走过去,靠得近了,却发现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板凳只有一个,不存在两个板凳叠在一起的情况,所以不用扶板凳。但既然已经上前,总得勉强扶一下。
能扶的,似乎只有柳至秦的腿。
柳至秦举着窗帘,居高临下,先是有些诧异,继而浅笑道:“花队,担心我摔下来?”
花崇心头微动,“你小心一些。”
张贸站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想自己刚才也爬板凳了,怎么不见花队跑上来叮嘱?
曲副说得没错,花队果然偏心!整个重案组,花队最喜欢小柳哥。
不过小柳哥这么优秀,一来就请大家吃宵夜,没入职就帮着破案,谁不喜欢呢?
张缺心眼儿直男贸只花了半分钟时间,就把自己给说服了。
柳至秦三下两下挂好窗帘,试着拉了几下,“好了。”
“下来吧。”花崇说完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张开双臂,向上举起。
柳至秦:“……哎。”
花崇:“嗯?”
柳至秦索性蹲下来,“花队,你这姿势,是打算在我跳下来的时候,将我接进怀里?”
花崇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蠢。
“不过这板凳太矮了,应该跳不出效果。”柳至秦笑,“下次吧。”
花崇莫名有种被撩了一撩的不适感,立马后退一步,“赶紧下来,把凳子擦干净。”
柳至秦端着板凳去水池,张贸又一根筋地想:看来花队还是一视同仁的,虽然喜欢小柳哥,但也要差遣小柳哥做事。
今年领导匿名考评,得给花队打个一百分!
“发什么愣?”花崇拍了拍张贸的后脑,“去,把电视声音调小一些。”
重案组办公室有台电视,时开时关,开着时几乎都在播各地新闻。早上不知谁一来就开着,音量还调得特别大。
张贸得了令,找来遥控器一边调音量一边看新闻。
正在播的是北方一座城市的社会新闻,讲的是一个未成年少年纠集一帮差生在学校横行霸道,欺负女生,被人拍下来传到互联网后引起轩然大波,全国网友自发“人肉”这位少年,在网络上口诛笔伐,更有甚者,还建了一个讨伐群,到少年所在的学校讨说法、堵作恶的学生。少年被打得遍体鳞伤,网上一片叫好,“活该”的声音占了绝大多数。前日,少年的母亲受不了网民的指责,跳楼自杀。直到此时,才有零星的声音发出——这起轰动网络的校园霸凌其实是一群人哗众取宠的“游戏”,少年并未真的欺负女生,女生并未真的受到伤害,他们计划好了拍这个视频,目的只是为了在网上“火一把”。闹剧成了惨剧,新闻以深度报道的形式与观众讨论两个问题:如何规范网络作秀?如何把握所谓的“人肉”尺度?
分析员最后总结:当事人有错,但网络暴力不该成为惩治一个人的工具,网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对另一个人实施制裁,更不应将这种制裁延伸到现实中,这不是正义,是打着正义的旗帜的发泄,是犯罪!
“闲的。”张贸调小音量,回到座位上做事。
跑来重案组串门的李训也看到了这个新闻,“但是如果真是校园霸凌,我支持‘人肉’。”
“咱可是刑警,这话不能乱说。”张贸翻着文件,“如果真是霸凌,那找到施暴者就是我们的职责。如果发展到需要网民去‘人肉’施暴者的地步,那就是我们渎职了。”
“你这觉悟,可以啊。”
“那是。”张贸笑了笑,“觉悟不过关,怎么跟着花队混。”
花崇偶尔去福利院看看邱薇薇,带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柳至秦有时也一同去,但很少进入福利院,多数时候站在外面等着。
“你不进去,还跟我跑这一趟干嘛?”花崇与柳至秦熟了不少,相处起来比刚认识时随意许多。
“陪你啊。”柳至秦说。
花崇招呼他上车,开玩笑道:“我来关怀小姑娘,用得着你陪?”
“那你就当我爱跟着你好了。”柳至秦系好安全带,“现在回去?”
“不然呢?这么热的天儿,你想上哪去?”
“我也想回去。快到家时把我丢桂香西路街口吧,我去买点菜。”
“什么丢不丢,饭一起吃,菜我还能让你一个人去买?”
柳至秦拨弄着空调的出风口,“我还以为你又想当翘脚老板。”
花崇狡辩,“我哪次当过翘脚老板?”
柳至秦笑而不语,懒得争辩。
自打上次尝过柳至秦煎的鸡蛋饼后,花崇就时不时跟柳至秦蹭个饭。这饭蹭得特殊,不去柳家蹭,反倒是自己买好菜,让柳至秦来自己家里做。
做的都是家常菜,柳至秦手艺虽然过得去,但工序繁多的不会,往往忙碌一上午,就做个三菜一汤,三荤一素。
花崇除了买菜,就只能打下手,淘米洗菜还行,切菜就不行了,刀工差不说,还净做危险动作。所以每次也就象征性地劳动一下,洗完菜无所事事,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对下苦力的柳至秦来说,花崇这和当翘脚老板也没什么分别。
一起破过案,一起做过饭,彼此间似乎又熟了不少。花崇有时担心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占,但一想对方是柳至秦,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关系,甚至隐约觉得,往后若是跟柳至秦交了心,说不定还能托柳至秦用网络技术查一查当年的事。
不过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他暂时还不想将其他人牵扯到危险中来。
今儿柳大厨做的是香酥双椒鱼、芋头烧鸡、肉沫豆腐、糯米莲藕。花老板吃得津津有味,还提前预订了下周休息日的“大餐”。
“要入暑了,吃清淡点儿吧。酸萝卜鹅掌汤怎么样?”
“酸萝卜鹅掌汤?”柳至秦靠在厨房门边看花崇洗碗,“这个简单是简单,但还需要筒子骨熬汤,熬好了再放鹅掌下去炖。”
“没问题。”花崇将洗好的碗放在案台上,“再加两样凉菜,嗯……卤猪耳朵和卤猪尾巴哪个更好吃?”
“我觉得都行。卤牛肉也可以。”
“那省事了,我……”
花崇话音未落,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帮我看看是谁。”花崇头也不回地指挥,“别是老陈就好。”
柳至秦拿来手机,叹气:“还真是陈队。”
花崇神情一变,知道陈争没有正事绝不会在休息日给下属打电话。于是连忙在围裙上擦干手,接过手机一划,“陈队。”
“有案子了。”陈争说:“洛城大学新校区的学生报案,称在校园内未开发的北区发现一个人头。长陆分局的同事已经赶过去了,尸体不全,可能是性质恶劣的碎尸案。马上通知你组里的成员,立即去洛大新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