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毒心(22)

荷富镇派出所和洛城市局全然不是同一幅光景,时间的流速在这儿仿佛都慢了一拍,警员们的一些反应看在花崇眼中,好似电影里的慢动作。

但常年在外查案,免不了与工作相对闲适的同事打交道,他早就习惯了,毕竟不能将所有身着警服的人都当做重案组的伙计来使。别说乡镇派出所的同事,就是同在刑侦支队的积案组同事,指挥起来都有些不得劲。

副所长洪原五十来岁了,身材高大,面相憨厚,大约因为在基层干了大半辈子,言谈举止有种浓厚的淳朴气息。小警员来通报说市里的什么组长来了,他赶忙跑去打了个照面,然后开始洗壶烧水,为用什么茶叶招待客人而苦恼。

张贸之前就跟洪所长打过交道,正想让对方别忙活,却被花崇叫住。

“花队你是不知道,这洪所长做事讲求仪式感,还爱收集茶叶,好的坏的都有。”张贸小声道:“但咱们又不是来喝茶的,你等他忙活这一通,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夸张了。”花崇淡淡道:“挑茶泡茶能花多少时间?”

张贸心头“哎哟”一声,“我平时耽误一分钟你都训我!”

“你一样吗?”花崇斜了他一眼,任由洪所长忙碌,“烧水泡茶是一些基层老前辈的心意,没有必要为了那几分钟的时间去阻拦。”

柳至秦在一旁听着,无声地笑了笑。

张贸愣了一下,拍着脑门道:“心意啊?上次我和积案组的兄弟一起过来,洪所长也要泡茶,被肖队阻止了。洪所长当时好像挺尴尬的。”

“以后注意一下就行了。”花崇说:“基层民警有基层民警的习惯,我们来办案,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没有必要把我们日常熟悉的那一套强加在他们身上。都不容易,要学会互相理解。”

张贸抓抓后脑勺,“哦,明白了。”

洪所长泡好茶,笑着端过来。花崇与他寒暄了几句,才聊起十三年前的案子,并问及郭枢其人。

“你们要找郭枢?他早就不在咱们这儿干了。”洪所长摆摆手,叹气道:“他这小伙子啊,优秀,有能力,任何任务交给他,他都能办好。讲实话,他本来不该来当片儿警,要不是他家里的情况……哎,他和鲁家那小子一样,都是给耽误喽,可惜。”

花崇问:“我了解到郭枢的父母在他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

“早就得病了,但是那时候谁知道什么阿尔茨海默病啊?根本没那观念。”洪所长说:“还是郭枢放假回来,发现老两口不对劲,才劝去医院检查,这一查,原来是老年痴呆。没办法,郭家就他一个,他不管谁管?我听别人说,郭枢在警校成绩特别好,还是专攻心理学的,别说十几年前,就是现在,心理学人才也紧俏得很呐。他爹妈要是没患上那个病,他现在恐怕也是不得了的专家了。这机遇啊,命啊,都说不准的。他到咱们这派出所来,特长发挥不出,尽干些大家都能干的活。不过好在他想得通,也孝顺,好好给他父母送了终。”

“想得通?”花崇问:“郭枢从来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没啊,他心态好得很。”洪所长蹙眉想了想,“他父亲先走,没几个月母亲也走了。老两口去世之前,他时常请假,我们也理解。后来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基本上就住在所里,别人谁有事请假,他就代班,说是以前麻烦了大家,想补偿一下。哎,不过我总觉得,他是想用忙碌来麻醉自己。”

“麻醉?”花崇眼光微动。

“可不是吗?”洪所长继续道:“父母相继离世,丧亲之痛实在是难以排解啊。”

“不一定。”花崇沉声说。

洪所长不解,“什么不一定?”

花崇不打算与他过多讨论,又问:“郭枢和鲁洲安是很好的朋友?胡家那个案子,郭枢也参与调查了?”

闻言,洪所长面露难色,端着热气腾腾的茶,半天没有说话。

花崇事先已经将调查记录详细看过数遍,没有任何地方提到了郭枢。

如果调查报告不存在猫腻,那么郭枢就不是办案人员之一。

可洪所长的反应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洪所长终于开口,语气有些尴尬与躲闪,“郭枢和鲁洲安一同长大,我们镇子小,很多人都彼此认识,我比他们大十来岁,算是看着他们成长。现在想想,他俩也真是不幸到一起去了,一个学心理,一个搞军工科研,如果不是家人生了病,他们的前途可就无量了。鲁洲安回来后,郭枢经常关照他,帮他照顾双亲。”

洪所长这一席话是在为什么做铺垫,连张贸都听出来了。

花崇耐心地问:“虽然调查记录上没有提到郭枢,但实际上,胡家出事之后,郭枢参与了调查?”

洪所长重重地出了口气,“鲁洲安平白无故消失,很有可能是凶手,按理说,郭枢与他亲如兄弟,应该避嫌。但是当时……”

洪所长顿了片刻,拍着自己的腿道:“当时我们确实警力不足,镇上以前也没有出过这种事,加上郭枢是所里综合素质最好的警察,强烈要求参与办案,所以,所以领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将他排除在外。”

柳至秦故意道:“调查报告上没有他的名字。”

“当然不能把他名字报上去。”洪所长眼中忧虑,“哎,这事确实是我们办得不对。”

花崇不想在过去的是非上过多纠缠,“郭枢在查案时表现得怎么样?当时镇里很多人都认为鲁洲安是弑亲的凶手,郭枢呢?情绪有没有受到影响?”

“这事我们以前的领导还专门和他谈过,他说自己是学心理的,最善于管理情绪,不用担心。”洪所长道:“不过我们都看得出,这件事对他打击挺大的。”

花崇凝目,“为什么?”

“好兄弟杀了人,他感到很惋惜吧。”

“他认定胡有胡香娟就是被鲁洲安所害?”柳至秦问。

洪所长点头,“我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柳至秦看向花崇,花崇吸了口气,身子往后方靠了靠。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洪所长问。

花崇心中渐渐勾勒出十三年前的情形,“案子查到最后,热案变成了积案,郭枢是什么反应?”

听到“积案”二字,洪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道:“还是吃了没经验没技术的亏啊,这案子如果放在现在,我们一早报上去,一定很快就侦破了。郭枢离职,我觉得也是受了这个案子的影响。当时他还请所里几个兄弟喝酒来着,我也去了。”

“嗯,他说了些什么?”花崇问。

“还能说什么,自责呗。”洪所长眼中流露出怀念又伤感的神色,“一是自责自己身为心理学学生,最好的朋友心理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自己也没能注意到,没能及时开导,阻止悲剧的发生;二是自责自己身为警察,却没有能力找到鲁洲安。他说他没资格当警察了,也不想留在镇里,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出去散散心。”

花崇站起身来,“洪所长,所里还留有郭枢的照片和档案吗?”

“当然有。”洪所长说:“稍等,我去找一找。”

洪所长离开后,花崇立即道:“郭枢离职,恐怕不是因为自责。”

“鲁洲安朋友不少,但郭枢是和他关系最铁的一个。”柳至秦慢条斯理地说:“胡家出了事,鲁洲安的其他朋友——比如那位搞养殖的李勤,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后来他们渐渐相信凶手是鲁洲安,是因为周围所有人都这么说。可照洪所长的意思,案发之后,郭枢很快感到惋惜和懊恼,他已经认定鲁洲安就是凶手。站在情感的角度,这不大符合常理。”

“除非鲁洲安向他透露过想要杀害胡有、胡香娟的念头,或者他在与鲁洲安的相处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否则他不应该一出事就认为鲁洲安是凶手。”花崇喝掉温热的茶,品不出好歹,“但洪所长刚才也说了,郭枢在离职的时候说,没有注意到鲁洲安的心理变化,这显然就把前面一点推翻了。在案发之前,郭枢等于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胡有、胡香娟一死,他的正常反应应该是像李勤等人一样,不相信鲁洲安杀了人。”

“他这是急于把自己摘出去?”张贸问。

花崇没有正面回答,却道:“郭枢学的是心理学,要论利用人心,当时整个荷富镇,恐怕数他最厉害。”

张贸感到不寒而栗,一股凉气从脚下涌起。

“群众最容易受到流言的影响,也最容易控制。”柳至秦说:“胡家一出事,‘鲁洲安弑亲潜逃’的流言就传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有理有据,连鲁洲安的朋友都不得不相信。是谁最早这么说,现在已经不可能查得到了。倒是郭枢当时在荷富镇派出所职位虽不高,但地位重要,办案人员中,他一定是主角。想要影响别人的判断,对他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本人出现在办案队伍中,其实就是一个例子——再怎么说,他都是嫌疑人鲁洲安的好友,当时的负责人于情于理都不该同意他参与办案,但结果却是,他不仅参与其中,还想方设法没有在报告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对熟悉心理学的人来说,语言有魔力。”花崇不禁想起季灿和梁萍,她们何尝不是被语言蛊惑?

“还有一点,这案子当初没能侦破,的确有技术层面的原因。但是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其中问题有些大。”柳至秦微蹙着眉,像是在思考,“荷富镇当年交通不发达,出事之后,警方其实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为什么大费周章却始终抓不到?”

“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张贸说。

“也有可能是……”花崇声线渐冷,“嫌疑人已经遇害了。而真正的凶手蜻蜓点水地操控着流言和办案队伍,一步一步将本应立即侦破的案子磨成了积案。”

“可,可是他图什么啊?”张贸想不明白。

花崇看见洪所长捧着文件夹走来,于是朝张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就是郭枢。”洪所长翻开文件,“挺干练的一小伙子,嗨呀很多年没见着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今年40岁,身高1米74。”花崇抬头看向柳至秦,“郭枢和鲁洲安身高相差无几。”

“嗯,都符合那组足迹的特征。”柳至秦道。

洪所长问:“什么足迹?”

花崇往窗外看了看,问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郭枢的父母是葬在镇里吗?”

“是啊,镇西有一片公墓,哪家哪户有人去世,基本上都是烧了葬在那儿。”

“那郭枢一走多年,从来没有回来给父母扫过墓?”

“这……”洪所长显然是被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还别说,他好像真的一次都没有回来扫过墓。”

张贸说:“这太奇怪了吧?哪有十几年不给父母扫墓的理?他有那么恨他的父母吗?”

洪所长看了看花崇,终于明白过来,“你们,你们认为郭枢有问题?”

洛城市局,季灿一边絮絮叨叨,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一边站在画板前作画。柯褚立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陪着她。

经过一系列的催眠治疗、心理疏导,季灿已经逐渐回忆起嫌疑人的容貌,却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肯不停在白纸上涂画。

地上堆满了被揉成团的纸,旁边的桌上也铺满备用的和画过几笔的纸。在美术方面,季灿对自己的要求似乎极高,只要有一丁点没有画对的地方,都得扔掉重来。

她的脸上、脖颈上挂着汗珠,握着画笔的手有些发抖,脸色苍白,嘴唇时而分开,时而被咬出血痕。

柯褚看了看时间,温声提醒应该休息了。季灿却用力摇头,一把捋起碍事的头发,哑着嗓音道:“柯老师,我,我可以。”

女孩眼中赤红,泪水附着在成片的血丝上,说话时一直在发抖,攥成拳头的左手上看得见泛白的骨节。

柯褚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如果无法坚持,或者感到难受,马上告诉我,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季灿抬起手,抹掉滑落出来的眼泪,视线重新落在画板上。

警室里,一时只听得见画笔的沙沙声响。

旧的画纸被撕掉,新的画纸被铺上,季灿边哭边画,眼泪没有停止过,右手也没有放下过。

一阵突兀的安静后,她颓然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柯褚连忙走近,只见画纸上,俨然已经出现一个五官清晰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脚上,穿的正是花崇前几日放在季灿面前的鞋。

“柯老师,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季灿匍匐在地上,不断抽泣,“就是他!我错了,是我害死了外公,是我让外公走得那么痛苦……”

柯褚安抚着季灿,尽力让季灿平静下来,然后从画板上取下画,拍摄之后第一时间发给了花崇。

“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照片上,是二十来岁刚工作时的郭枢。手机上,是四十岁风霜满面的郭枢。

十几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若是细看,仍能辨出这就是同一个人。

洪所长盯着花崇手机里的素描图看了许久,肯定道:“他,他就是郭枢!”

花崇放下手机,突然犯了烟瘾,点起一根烟,直到抽完也没有说话。

线索几乎已经全部串联起来了,季灿见到的那个人是郭枢,用王孝宁的腰带勒死王章炳的也是郭枢,出现在楼梯间,将梁萍撞死的人仍旧是郭枢!

至于十三年前的命案到底是谁所为,也许只有逮捕郭枢,才能真相大白。

洪所长一脸难以置信,“不应该啊,他挺好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和案子扯上关系啊?”

张贸也想不通,“这么说,其实鲁洲安早就遇害了,郭枢杀了他,还杀了胡有和胡香娟,造成他畏罪潜逃的假象?现在又出来害人?可是为什么啊?他们不是朋友吗?”

花崇神色阴沉:“我也想问为什么。”

“郭枢学心理,研究心理,本来可以像柯老师一样帮助无数人,到头来却连自己心魔都挣脱不了。”柳至秦适才挂断电话,平静道:“曲副已经带人行动了。郭枢逃了十三年,这回不能再让他逃掉。”

男人最近有些“手痒”,总是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视线时不时在行人脖颈上游走。

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轻轻一刀,就能完成从生到死的转变。

那些连挣扎都做不到的老人,那个背着吉他的青年,一刀划过去,再鲜活的生命都会变成尸体。

医生的手术刀让人起死回生,凶手的屠刀让人停止呼吸,谁的刀更神奇?

想到“医生”,他皱了皱眉,后槽牙轻轻咬紧。

姐姐那个笨蛋,为什么非要去医院工作?救人有什么好处?救得了别人,救得了自己吗?

有的人,本来就该死。

医生救了多少该死的人,刽子手就要杀掉多少不该死的人。

否则,这个世界如何保持平衡?

男人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揣在衣兜中的手阵阵发抖。

上头说,这段时间不许“抛头露面”,静待安排,可是尝到了血腥味的手渴望再一次拿起用惯的刀。

男人审视着从眼前闪过的无数张面孔,想起小时候从姐姐手中接过的崭新游戏机。

那时他沉迷于游戏,一天玩下来,出门走在路上,看到有人冲自己走来,都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出招”。

姐姐拍着他的头,笑道:“你干嘛呢?”

他老实道:“想砍人。”

“瞎说!”姐姐捂住他的嘴,“打游戏打出毛病来了?”

他挣脱开来,“姐,你不想试试吗?”

“试你个头!”姐姐推了他一把,“小小年纪,不准乱想,再乱想我就把游戏机没收了!”

他连忙说:“我不乱想不乱想,姐,你别收我的游戏机。”

“以后我监督你。”姐姐想了一会儿说:“得给你买些温柔的游戏来玩,省得你将来成为暴力狂。”

“姐,有你在,我怎么可能成为暴力狂?”他笑呵呵的,“就算我真的成了暴力狂,那也是为了保护你啊。”

“不要你保护,你给我乖乖听话,把游戏和现实分开!”

“知道啦知道啦!”

回忆戛然而止,男人冷冷地笑了笑,低喃道:“姐,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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