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新生

第十六个十年。

陆修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在活动室内读一本书,无意中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比起进入苍穹大学前,他的气质沉稳了许多。

同时, 他注意到曹斌进来了。

“思归呢?”曹斌问。

“我不知道。”陆修答道。

“下个学期的名单和履历出来了,”曹斌又道, “你要看看吗?”

陆修放下书,一手不住发着抖,每一年,当他翻看名单时, 都会有这种心情, 他害怕极了,在这一刻, 他仿佛又回到了旺臣家的厅堂中, 手里握着那枚精挑细选的天珠,天真地为他的爱人奉上自己能给的所有的那一刻……

“我觉得这个孩子, 很像你要等的那个人。”曹斌从履历中抽出一张, 说, “喏,他是大风水师江禾的后人。”

陆修顿时一阵眩晕,马上用一手撑住台球桌, 努力地闭眼又睁眼, 辨认履历上的照片。

他曾经长什么模样?陆修疯狂地回忆,但已经足足一百六十年过去了,他怎么也记不得“他”曾经的长相了。

“你要休息下么?”

曹斌本想以一个平静的方式来告知陆修这件事, 但无论是谁, 无论用什么方式得知, 都绝不可能平静。

陆修没有回答, 紧紧抓着履历,下意识地推门离开了活动室。

暑假的烈日照在他的头顶上,他一头撞进了寝室,用冷水不住冲自己的脸,直冲得眼睛通红,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抓着那份履历,极其认真地、逐字逐句地阅读上面的信息——“他”叫江鸿,这是个汉人名字。江鸿,江鸿……他在心里来来回回默念了许多次,再看他的出生地,重庆……过往事迹与评价……

重庆,是的,我去过那里,他今年只有十八岁……陆修决定马上就去重庆。

等等,他住哪儿?陆修现在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只得努力地把他的家庭地址记下来,默念了好几次,又掏出手机记录,手指一直发着抖。

“你去哪儿?”曹斌问。

“我去找江鸿,”陆修说,“江鸿。”

“你会吓着他的,”曹斌说,“他还没有入学,哪怕是风水师的后人,也不一定能在看到一条龙突然出现时,保持基本的镇定。”

陆修说:“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真身。”

曹斌:“你就不想给他留下一个好点的第一印象么?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

陆修也意识到自己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犹如一只野兽,于是深深呼吸。

“如果你一定要去,”曹斌说,“我可以陪你去,远远地看看他,这样行吗?”

陆修稍微平静了些,走向曹斌,仿佛踩在了棉花上,答道:“谢谢你,师父,我觉得我要先自己调整下。我自己去吧。”

“我必须陪你去,万一不是,”曹斌说,“我怕你当场发狂。”

若期望再一次落空,陆修知道自己一定会受不了。

“你先休息会儿,”曹斌说,“调整好自己,再告诉我你的结论。”

陆修坐在活动室的沙发上,双眼仿佛没有焦点,始终驻留于那张履历,他双手撑着头,躬身坐着,片刻后,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履历上。

思归回来了,看了眼陆修,说:“这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陆修没有回答,思归便去玩飞镖了,曹斌在活动室里喝了点酒,又接到电话,于是暂时离开。

到得黄昏时分,陆修还留在活动室中,曹斌进来看了一眼,问:“晚饭?”

“我好像……”陆修呼吸的气息,变得滚烫起来,说,“我好像生病了。”

他的身体正在持续发热,心跳速度极快,龙也会生病,这尚属首次,陆修一直以为自己是从来不生病的。虽然他不会生病,却见过许多生病的人与动物,知道他们生病时会很难受。

他的汗水湿透了全身的衣服。

曹斌过来摸了下他的额头,说:“你只是太紧张了,起来,出去走走,傍晚外头凉快了不少。”

“我建议你留在学校等待,”曹斌说,“倏忽的预言也许会再一次应验,留在学校,是最好的选择。”

陆修没有说话,曹斌又道:“如果你想去看看他,一定要叫上我。”

“江鸿什么时候来入学?”陆修说。

曹斌说:“我不清楚,你自己也知道,学生们有些来得很晚,有些则心血来潮,先来学校,再去西安玩几天……”

陆修忽然说:“我要去剪个头发。”

曹斌这次没有阻拦他,答道:“去吧。”

陆修又说:“我还要买一些衣服。”

曹斌答道:“可达也许能给你一些意见,他的衣品比我好,我只会穿西装。但我觉得,最真实的自己,就是最好的。”

曹斌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给一条龙提供谈恋爱的参考意见,他自己还没有对象呢。

接下来的日子,陆修过得就像生了病。

他的日历本上,打“×”的力量越来越重了,他等待着开学的那一天,又恢复了每天夜晚去旧校舍前,站在离魂花田处的习惯。离魂花的气味能让人忘却一切,在龙的面前,作用却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什么也做不了,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天只能睡十来分钟,心跳无时无刻不在怦怦作响,睁眼时便侧耳倾听,辨认外头有没有学生前来报到的声音。

随着8月份的到来,他的内心竟有一丝恐惧,甚至想逃离这里。

但在8月的某一天里,他的内心突如其来地变得平静了,一切顾虑都随之消失,他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他开始觉得,自己也许应该为了相见的那一天,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准备。

“……这是教学大楼,他们在这里上课,零环是行政大楼,哦,那边就是学生食堂了……”

有一天,思归回到活动室,看见陆修正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自言自语,以为他疯了。

“你在做什么?”思归迷茫地问。

他们还没碰到过龙突然疯掉的情况,学校没有关于这个的紧急预案,也没人知道怎么处理。尤其在项诚缺席的情况下,大家都控制不住疯龙。

陆修转过头,看了思归一眼,龙与凤凰对视片刻。

“没什么。”陆修自言自语着,又走了。

“最好的做法就是,一切顺其自然。”曹斌提醒过陆修。

“循序渐进,是万物得以融通的法则。毕竟他什么也不知道,一股脑地倾诉,会造成很麻烦的后果,甚至有时容易引起反效果。而且,迄今为止,你一直在与想象中的‘他’交流,必须调整过来,否则落差会很大。”

曹斌也不想陆修发疯,难得地给了他一些意见。陆修比大多数存在活得更久,见过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也更多,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地位、物质条件、精神世界的悬殊会令人望而却步;知道对陌生人的戒备让人总是心生提防;知道大多数人相信,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法则是不轻易交出自己的内心……他还知道甚至大部分人类,都无法接受同性过于示好的举动……他们会本能地抗拒。

他知道人类的关系很脆弱,一次争吵就能轻易瓦解;知道“远之则怨,近之则狎”;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知道这世上无数痴男怨女彼此伤害、相互捅刀的原因……只是知道归知道,当这些事落到了自己身上时,陆修便一股脑儿地全忘了,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并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江鸿江鸿江鸿……

“我知道。”陆修又说,“我起初只是他的学长,我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表达。”

曹斌沉默点头。

陆修最后说:“我会离得近一点,多看看他,我会克制自己,尽量不打扰他,这就够了。”

他不知道缘由,但那天夜里,他刚从旧校舍回来后,又想出去看看,纯粹只想看看夜空,看看夜幕下的大地。

于是,他在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月夜下,遇见了江鸿,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没有他设想了一百多年的相遇,也没有更多的话语。

一百六十年,五万八千四百天,一百四十万零一千六百小时。

五十亿秒。

距离陆修诞生的五十亿次心跳后。

他感觉到有人靠近,而正在他转身时,江鸿拖着行李箱,就这么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一下,把他撞进了久远的岁月中。

那个灵魂,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猛地抓住江鸿的手腕,只想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他,哪怕世界毁灭,也不会再放开他的双手。

但他更想久久地凝视他的双眼,直到永恒。

在宿命忽然降临的那一刻,没有天珠,没有转经筒,没有藏袍……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回忆。一切的不甘就这么倏然消失了,过往的五万八千四百天没有尽头的等待、一次次希望重萌后的绝望、十年又十年的煎熬、日历本上那一行行的“×”,统统失去了意义。

陆修的生命在这一天里重新开始了。

他们犹如两颗宇宙中偶然相遇的流星,爆发着光焰,呼啸着飞向彼此,就在即将把对方撞得粉身碎骨的一瞬——

陆修主动放开了他。

他也知道流星必将在一次旋绕之后,擦身而过,各自飞向更为辽远的宇宙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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