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欢迎大家来到李柏奚个人画展《一面》的开幕酒会。”策展人笑意盈盈地走上展厅演讲台。
“本次展出的作品包括了一百幅肖像。据我所知,为了这一百张人脸,李老师已经消失在大众视野整整三年了。”
台下有人端着酒杯面露疑惑。
这些嘉宾里,有许多人是混在艺术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对李柏奚这名字的了解仅限于近年来风头正劲的画作,连画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此时听到“消失”这字眼,都不知此话怎讲。
“在联系上李老师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隔了十天才回复我的邮件,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刚回到有信号的地方。
“他游荡已久,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却只对画脸情有独钟。通过对‘脸’这一主题的长期凝视与解读,他从植根于不同文化土壤的人像面孔中,抽离出了超越个体、具有普世价值的人文理念。
“他为写实肖像拓展出了更为广阔的语境,即对人类生活与命运的写实……”
策展人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最后收起稿子笑了笑:“李老师本人对高谈阔论有些心理障碍,我这次费了许多功夫才说服他自己上台讲两句。如果他站在这里跟大家聊五分钟天气,请多担待。”
他转了个身:“李老师,请。”
众人的掌声中,李柏奚一身宽松地亮了相。
台下起了一阵小骚动。
李柏奚装作没发现,有些生疏地重拾寒暄技能:“天气挺热的。”
众人笑。
李柏奚:“我接到任务,必须聊几句画。如大家所见,我目前主要画脸。可能有人不知道我以前的工作。别担心,你们没错过什么,我以前也是画脸。”
台下做过功课的评论家笑得端不住酒:“讲相声呢?”
李柏奚转过身,指了指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画中的老太太老得几乎看不出人种,偏偏涂了橘色渐变眼影与同色系唇釉,挑眉望着观众。
轻盈而飞扬的笔触下,她那明显不事保养的老迈的脸,与这妆容一对撞,仿佛有莽然的生机从这方寸之间喷薄而出。
“这位老太太听说我当过化妆师,很好奇。她一辈子没接触过化妆品,她生活的地方也基本不存在化妆这件事。我问她想要什么风格,她说要像花一样鲜艳。化完之后,我为她冲洗了一张照片,她很开心,说要保存到葬礼上当遗照。”
李柏奚又挑着讲了几个模特的趣事,最后说:“聊画,我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前,我对自我表达避之不及,现在想来,未尝不是一种傲慢。”
有人露出了“此话怎讲”的表情。
李柏奚:“那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云上,仿佛泯然众人就不配拥有自我。但我从未真正了解过所谓的‘众人’。他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悲欢,构成了一道裹挟我自身的、无边无际的命运之河。
“当我逐流而下,认真凝望他们的面孔,才看清了自己。”
他望着台下煞有介事点头的人群,权当在自语:“感谢那个让我睁眼的人。”
李柏奚一走下台就被围住了。评论家想提问,同行想攀谈,路人想合影。
李柏奚三年没营业了,头皮一阵发麻,面上慢慢调整出微笑,挨个儿应对。
聊着聊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李柏奚惊了:“你怎么来了?”
是他以前经常合作的摄影师。
摄影师:“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本以为你转行了,怎么着也得变丑一点,没想到颜值还甩我越来越远了。”
李柏奚笑着拍他。
李柏奚外貌变化不大,但不知为何一眼瞧去,却又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精致的脂粉气大约是被山风吹没了,眉宇间旷达了许多。他还披着那头及腰长发,以前一看就是纸醉金迷大少爷,现在却玄妙地向苦修者靠拢了。
摄影师从中瞧出一股自我放逐劲儿,一阵心累:“当年根本就没多大个事,尤其是你都换了圈子,何必这样……”
娱乐圈有一套自己的生态,处处是雷区。然而艺术界的生态正好相反,生平没点奇葩的事迹都不好意思出来混。
摄影师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追个男人罢了,还真得打成重罪流放三年啊?
李柏奚对着曾经的熟人也不好说太多,敷衍道:“正好趁此机会修行一阵,想点事情。”
摄影师:“你可别修到最后大彻大悟,直接遁入空门喽。”
李柏奚笑出了声。
摄影师:“这么久了,差不多也够了吧。其实鹤伞拿奖的时候,你没去领,公众对你的评价就已经转向了,惋惜你的事业刚走上巅峰就夭折……”
李柏奚挑眉:“公众这么宽容吗?”
摄影师:“你可能不知道,他们说你把角色设计得那么美,一定是真的很爱程平。”
李柏奚骤然听见这名字,带着隔世一般遥远空洞的回音。
他猜测自己应该没控制住面色变化,因为摄影师来劲了:“程平领奖的时候憋着眼泪不肯掉,不少人脑补了一出情海恨天呢……”
李柏奚一看对方偷瞄自己的眼神,敢情这厮是来打听八卦的。
旁边不觉间也竖起了许多对偷听的耳朵。
李柏奚哭笑不得,打了个哈哈尿遁了。
他避开人流,走向展厅后门,心中那阵恍惚劲儿还没过去。
确实,三年了。
他与程平不见面的日子,快要比共处的日子更长了。
李柏奚还没走出后门,就看见外头杵了一道人影,像在守株待兔。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身影猛然转过头来:“师父!”
开口还是带着笑的,到尾音已经带了哭腔。
李柏奚脚下一顿:“你这是经历了啥?”
马扣扣的变化也挺大——主要体现在妆容上。眼线飞到太阳穴的妖艳贱货,摇身一变成了圆眼睛粉鼻头的纯情小鹿,看得人一阵恶寒。
马扣扣扑上来搂住他,扒着不肯放手:“没有你,我过得好苦啊。”
李柏奚:“?”
马扣扣提出要找个方便讲话的地方请他吃饭。
片刻后,李柏奚坐在人声鼎沸的小店角落,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油光粼粼的火锅。
“这就是你说的方便讲话的餐厅?”
马扣扣:“哎呀,高档餐厅来不及预约了,这儿吵成这样肯定没人偷听得到,安全。”
李柏奚下了一筷子红肉:“孩儿,士别三年,你倒愈发抠抠索索了。”
马扣扣:“母亲!您救我这一回狗命,事成之后您要吃米其林八星我都给您镶上去!”
李柏奚:“?”
马扣扣搓搓手:“三年前鹤伞杀青那会儿,你不是提前几天跑路了吗?我替你做完了扫尾工作,吃完杀青宴,就也回国了。”
李柏奚:“嗯。”
李柏奚:“……嗯?”
他抬起头看着马扣扣:“埃尔伯特呢?”
“打完分手炮,分道扬镳——否则又能怎么样呢?我还能吃死这大众男神不成?露水情缘罢了,大家心照不宣,好聚好散……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马扣扣又是一脸泫然欲泣。
李柏奚开始脑壳疼。
回国闯荡三年后,马扣扣在化妆业内也初步奠定了地位。今年参加一场国外活动时,他发现埃尔伯特也在现场。
隔着人群望见埃尔伯特愈发冷峻优美的侧脸,马扣扣心痒难耐,便想拉着他叙个旧。
埃尔伯特很给面子,真被他约了出来。
然而,俩人对“叙旧”的内容显然存在认知差异。
马扣扣想的是干柴烈火再点一发。
埃尔伯特却把他拉去露台,喝酒长谈。
马扣扣耐着性子喝到半醉,心想这气氛总算酝酿得差不多了吧,正对他暗送秋波,却见他望着自己,一脸肃穆道:“……”
李柏奚听到此处,疑惑地问:“所以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啊。”
“?”
马扣扣:“我英语那么菜,我说的他能听懂,他说的我只能靠猜。”
“???”
“只见他怪严肃的,我也不敢打断,就一直点头。”
李柏奚抓狂了:“你就不能老实告诉他你听不懂,让他拿出手机打开在线翻译吗?”
马扣扣低头对手指:“我怕我这边一坦白,他就意识到我三年前也没听懂了。”
李柏奚:“…………”
马扣扣:“然后呢,我俩最后也没能来一发,我想着他是不是酒喝多了不行啊,遗憾地回国了。结果回国第二天,发现邮箱里多了封很长很长的邮件,是他发来的。这回我终于拖进了翻译机。”
马扣扣欲哭无泪地亮出手机屏幕:“您看看吧。”
李柏奚一目十行地扫完,淡淡道:“不然这样。”
马扣扣眼睛一亮。
李柏奚:“你剖腹谢罪吧。”
“……”
马扣扣哇哇大哭:“我想回复邮件来着,可是他已经把我拉黑了!我还托了共同的熟人去带话,他却拒绝跟我见面,说要彻底忘了我。”
“你活该。人一腔真心被你糟践两次!”
“我哪儿想得到啊!我以为他就是打炮前后随口说两句情话助兴,谁能想到他会动真格?这事儿换你你敢信?”
李柏奚犹豫了一下。
确实不太敢信。
马扣扣颓然往后一靠:“我现在什么也不肖想了,都成泡沫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当面对他道个歉,完事以后保证再也不出现。师父,师父啊,您跟他不也是前同事吗——”
“我为什么要揽这档子鸟事?”
“一日为师……”
“也没见你报过恩。”
马扣扣见他油盐不进,不得不拿出杀手锏:“你那东西,我可是谨遵吩咐,在杀青之后好好交到了程哥手里的。”
李柏奚:“。”
李柏奚不吭声了。
马扣扣察觉到异样,收敛了几秒,小心翼翼地问:“你跟程哥……”
“我明白了。那事儿算我欠你一回,我会想办法的。”
马扣扣千恩万谢,就差当场磕头。李柏奚托腮看戏,脸上瞧不出情绪。
马扣扣放不下,又找话问:“你真的三年都没去见程哥?”
“嗯。”
“视频都没通一个?”
李柏奚不耐道:“吃你的。”
“信息总能发一条吧?……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就那么怕张影帝伺机报复吗?”
马扣扣故意拿话激他,李柏奚听出来了,但还是配合道:“不全是。头一年不敢联系,怕联系上了又断不开,迟早又得被发现——没了张影帝还会有别人。重蹈覆辙的话,当初的分开就毫无意义了。我不想变成悬在他头顶的剑。”
“可后来舆论已经平息了呀。为什么还……”
李柏奚低头涮毛肚。马扣扣定睛看他,隔着锅上蒸腾的白雾,他的面目像被前尘模糊了一般。
马扣扣的心慢慢提起:“是因为感觉也淡了吗?”
当你走向辽阔天地,寻得无尽灵感,最初的缪斯之光就显得黯淡了吗?
不知为何,他很怕听到回答。他一早知道人心不堪考验,却不愿被提醒。仿佛这样的结局多见证一次,自己的命运就被钉死一分。
白雾对面传来平静的声音:“你想多了。”
但马扣扣判断不出这回答有几分真心。
李柏奚接了马扣扣的委托,谋划了一阵子,最后找了个合适的契机——他的巡回画展有一站开在伦敦,正是埃尔伯特老家。
李柏奚提前发了封邀请邮件,只说许久未见,盼其赏光。
埃尔伯特与他在鹤伞剧组的合作还算愉快,加上对这画展有些好奇,便爽快答应了。
李柏奚又给马扣扣发信息:“到那天我会拉他去附近喝酒,等他喝个几杯,你再溜进来把该说的说了。”
马扣扣回了一串狂喜乱舞的表情包:“那咱们一起飞伦敦?”
李柏奚:“别,你管自己。”
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行程,因为他提早了三天到达——这样可以赶上程平的新片路演。
自从鹤伞拿奖后,程平偶尔可以接到一些欧美片的剧本。眼下这个剧组财大气粗,宣传期的排场做得很足。路演现场人满为患,是个潜伏混入的好时机。
李柏奚乔装打扮,鸭舌帽遮了大半张脸,坐在观众席里一个不起眼的位子上。
其实,那三年里,他去见过程平一次。
鹤伞拿奖半个月后,他在某座雪山脚下找到信号,看到了程平举起奖杯的视频。
画面中的程平消瘦而憔悴,为了不让眼泪落下而死死咬着牙关,像在与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拉锯。
李柏奚一夜未眠,在天亮时联系上了杨助理,问明了程平所在地——他走之后,马扣扣单飞,杨助理成了程平的私人化妆师。
程平那一年像疯了一样接剧本,无缝进组,全年无休。那段时间只有一天离开剧组,要参加一场演出。
李柏奚舟车劳顿回了国,跟谁也没打招呼,默默出现在了演出后台。
他对自己说,只见一面,见一面就走。就当在对方成长起来之前,最后送他一程。
他站在演员休息室外的走廊上,等待程平谢幕下场后经过此地。
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昏暗。李柏奚倚靠在墙上,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像从前那样朝他靠近。
程平的目光撞入他的眼底,又轻巧地滑了出去。
步履未曾停滞半秒,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原来不需要他相送了。
主持人高声邀请剧组成员登台亮相。欢呼的人群中,李柏奚略微扶起鸭舌帽,朝台上望去。
现在的程平不消瘦也不憔悴。
他状态很好,意气风发。英语也彻底不怵了,笑着与观众闲聊打趣。
曾经费劲的笑容如今变成了半永久款,轻而易举地粘在脸上。
显而易见,他高效利用了这三年,榨出了每一秒的价值。曾经的半吊子新人成了货真价实的程影帝,被很多人认可,被很多人爱着。
这样是好的,李柏奚想。这样看来,他们达成了当初分开时所能预见的最好结局。
不过,也因为太过完美……而失去了改写的动机吧。
恍惚间他感到程平的目光转到了这个方向,下意识地一低头,才想起此举毫无必要。程平不可能注意到这个座位,何况他还做了伪装。
李柏奚自嘲地笑笑,再一抬头,果然对方已经望向了别处。
他压了压帽子,悄无声息地提前离场了。
??
埃尔伯特还是老样子,用温和的方式冷淡着。他认真称赞了李柏奚的画,甚至奉上了长达五分钟的观后感,却借故拒绝了李柏奚的喝酒邀请。
李柏奚为母则刚,为了给马扣扣一次机会,硬着头皮又劝了一次,态度极尽恳切。
埃尔伯特大约是真的很欣赏他的画,考虑良久,居然改口答应了。
晚上到了埃尔伯特推荐的酒吧,李柏奚才隐约发现他最初拒绝的真正原因——这酒吧偏僻得仿佛不想让人找到,今夜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客人。一副命悬一线随时倒闭的样子。
埃尔伯特:“这是我最喜欢——事实上,是我唯一光顾的酒吧。我有时会来独酌一杯。”
李柏奚心想:懂了,你的社恐愈发严重了。
他开始怀疑马扣扣知不知道男神是个社恐。接着又怀疑这么严重的社恐,会不会主动谈恋爱。
难不成当初被马扣扣拿下的时候,男神还是个……
李柏奚打了个寒战。
这真造了大孽了。
两杯酒下肚,李柏奚看着时机差不多了,低头给马扣扣发信息:“过来吧。”
马扣扣:“来了!!!”
“先说好,不管今晚结果如何,我都不再掺合了。”
“当然当然,您放心。”
李柏奚将酒杯搁回桌上,预备开溜:“有个朋友顺道来打个招呼,希望你不要介意。”
埃尔伯特瞬间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着他。
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李柏奚有些忐忑:“呃,如果你非常介意的话……”
埃尔伯特:“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来?”
李柏奚:“啊?因为他刚才跟我打了招呼。”他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有些心虚地站起身,介绍道,“你应该还记得这位……”
语声戛然而止。
进来的是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