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小丰的父亲翟文刚的尸体于今早被发现于长岭山的消息在闵成舟到达白鹭镇中学后不胫而走,短短十几分钟内,全校师生几乎都知道了这个噩耗,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摇荡。
教室办公室门口挤了许多学生,平常很不起眼的翟小丰此时成了特殊的存在,每个学生看待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还不懂得同情的年纪,这些学生都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又好奇的眼神看着翟小丰。
纪征关上教室门,为了防止调皮的学生擅自把门推开往里偷看,他站在门口用手撑着门把手,回头看着正在被闵成舟问话的翟小丰。
“翟小丰,你妈妈去哪儿了?”
闵成舟问。
翟小丰是个身材瘦小,皮肤细白,面容清秀,很有几分阴柔美的男孩子,他站在闵成舟面前,神色还恍惚着,貌似还没从父亲已经死去的消息中苏醒。
他看了看自己的班主任才道:“我妈妈她,她去奶奶家了。”
“你奶奶家在哪里?”
翟小丰说出一个临县的名称,闵成舟立刻把翟小丰母亲的去向告诉同事,然后看着翟小丰又问:“你知道你爸爸几天没回家了吗?”
翟小丰茫然地在老师和警察之间看了一圈,讷讷道:“蒋老师刚才说我爸爸......”话说一半,他眼里的茫然忽然散去了一些,眼神逐渐变得清晰,声音蓦然哽咽:“我爸爸死了。”
他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发问。
闵成舟本想接着向他询问,但看到翟小丰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心,于是暂时给他一些接受现实的时间,对蒋老师说:“让翟小丰跟我走吧,我们需要他配合调查。”
蒋老师放心不下自己的学生,提议随行,闵成舟宽容地应允了。
一行人接连走出办公室,楼道里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蒋老师把翟小丰护在怀里沿着楼梯下楼,转过楼梯口时,有个学生大喊:“翟小丰,你爸死了?!”
纪征回过头,看到刚才那个抢了同学的篮球,身材硬朗,叫做刘畅然的男孩子趴在护栏边,脸上没有残忍的喜悦和天真的好奇,只有一层重重的迷雾。
他一脸怔愣地看着翟小丰,眼神迫切地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翟小丰没有回答,低下头抹掉眼泪,往下走了。
纪征走在队伍最后,紧皱着眉,目光深重地看了那个男孩一眼。
燕绅在车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看到纪征和闵成舟等人出来,随行的还有蒋老师和一个男孩子。
闵成舟本想和纪征在学校门口分手,但纪征却说:“我想跟你过去看看。”
闵成舟问:“看什么?”
纪征向站在旁边发矇的翟小丰看了一眼,道:“你现在不是去案发现场吗?”
闵成舟纳闷:“你怎么——”话没说完,另一名便衣道:“闵队,抓紧时间吧。”
闵成舟只好摆摆手:“那你就跟着我的车。”
纪征回到车上,边调头边说:“有点突发情况,我现在要跟着前面那辆警车去一趟升旗山,如果你不想去的话......”
燕绅饶有兴味地摸着下巴看着前方带路的警车,兀自打断他:“出什么事了?”
纪征默了片刻,道:“命案。”
燕绅缓缓挑眉,眼中的兴味更深了:“那我倒要过去看看。”
纪征用余光看向他,在他脸上看到和那些情感发育不成熟的孩子脸上浮现的无二的即天真又残忍的好奇。
升旗山傍着稻田,山脚下没有修路,纪征把车停在煤渣垫的土路边,下车时看着燕绅问:“上去吗?”
燕绅很嫌恶地看了看被雨水冲刷的泥泞的山路:“不了,我在车里等你。”
翟小丰和蒋老师留在警车里,闵成舟和纪征一路在杂木林中往山腰爬。
“这里是案发现场?”
纪征问。
闵成舟道:“对,翟文刚的尸体就在前面。”
“是谁报的案?”
“上山采木耳的几个本地居民。”
“翟文刚是怎么死的?”
闵成舟脸色有些沉重,停了片刻才说:“你看到尸体就知道了。”
案发现场是升旗山的半山腰,前天下了大雨,山里的草木遭受狂风骤雨的摧折,湿漉漉的地面上全都是散落的树叶和枝丫,而那些人为的痕迹在风雨的摧残下早就泯灭不见。前天的一场大雨给现场刑警的勘察取证工作带来了很大的不便。
纪征看到十几名刑警分散开或蹲在草丛里摸索或拿着相机拍照。因案发现场现场偏远,法医没有随行,翟文刚的尸体孤独地躺在一张担架上,围满了飞蝇。
一名刑警正在为报案的本地居民做笔录,看到去而复返的闵成舟,招呼了一声:“闵队。”
闵成舟向他抬了抬手,径直走向草地上停放尸体的担架,纪征紧跟着他,在担架前止步。还没近尸体的身,纪征就闻到尸体腐败的气味,走近了一看,尸身已经呈腐败性气肿,浑身泛着青白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纪征头一次直面鲜血淋漓的尸体,当即有些反胃,后退了两步咽下去两口气才问闵成舟:“他是怎么死的?”
闵成舟气定神闲地指了指尸体旁边一个深达两米的深坑,道:“看。”
纪征走到坑边往里一探头,看到坑底铺着一整张木板,板子上竖着一根根尖锐的木刺,倘若有人不慎掉进去,皮肉必定会穿过那一根根木刺,被牢牢地钉在木板上。
然而如此险恶的陷阱显然不是为了‘人’准备的。
闵成舟向四周的林子指了一圈,道:“这山上有野猪,本地人布置这种陷阱是为了捕猎。”
纪征忽然看到尸体右脚脚踝部有明显的撕裂伤口,几乎裸露了骨头,皮肉断层,一只沾满血迹的捕兽夹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放在草地上。
“死者是先踩到了捕兽夹,然后掉进了陷阱里?”
纪征问。
闵成舟没有直接回答:“死者在陷阱里被发现,面朝下,浑身被扎出多个血洞,右脚被捕兽夹夹住。”他说话很严谨,才没有确凿地证据之前,不会轻易推测案发过程。
但是纪征却从他的谨慎和一系列的言行之中觉出一点蹊跷,他走到闵成舟身边,斟酌着问:“是意外死亡吗?”
闵成舟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毕竟死者被发现在捕猎的陷阱当中,从案发现场来看,恐怕多数人都会认为死者的死因是不小心踩到捕兽夹然后坠入陷阱意外死亡。不过既然纪征问出了这个问题,就意味纪征或许已经察觉了非正常死亡之外的线索,不然纪征不会多此一举地向他询问。
闵成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觉得是不是?”
纪征很有分寸地推了推脸上的平框眼镜,笑道:“我当然不知道了,所以才问你。”
纪征对待所有人都这么优雅、谦和又有礼貌,完美地让人挑不出差错,闵成舟也被他如此对待,起初他还会有些不舒服,觉得纪征待他有距离,但是后来他就知道了,纪征对待所有人都有距离。无论关系是亲是远,纪征一视同仁,也就不存在区别对待。所以闵成舟到现在已经习惯了纪征隐藏在绅士外表下的一份冷淡和防备。
纪征心里有考量,如果死者死于意外事故,那么闵成舟自不会那么大张旗鼓地跑到学校里找到死者的儿子,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果然,闵成舟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点,然后蹲下身把翟文刚的头部转向一边,露出后脑勺:“看到了吗?”
翟文刚的脸被扎的稀烂,血和浓水淌满整个脑袋,像个血葫芦。纪征忍住刺鼻的尸臭味,按住眼镜框凑近了看,才在翟文刚后脑勺发现拇指粗细的一个圆孔。
他暗暗吃了一惊,看着闵成舟低声问:“弹孔?”
闵成舟把翟文刚的脑袋摆正,不想直视他那张过于惨烈的脸,于是把给他蒙上了一层白布,道:“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但周围没有发现枪支。所以,你懂了?”
纪征仍有疑虑:“那尸体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尸体旁边的味道很刺激,闵成舟搭上纪征的肩膀,往旁边走了几步:“既然死者脑后中弹,他杀就没跑了。目前有两种猜测,要么死者在逃窜过程中不慎踩到捕兽夹掉进陷阱,要么死者被凶手开枪打死后扔到陷阱里。”
纪征沉吟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都不对。”
“哪儿不对?”
他问。
纪征道:“死者脑后中弹,说明凶手在他身后开枪,或者以居高临下的角度开枪。你刚才说的第二种情况;凶手开枪打死死者后把尸体扔进陷阱里,这样的做法无非是想伪装成死者死于意外坠亡,但是死者脑后中弹又怎么解释?如果尸体被人发现,警察一定会发现死者脑后中弹,那凶手伪装的意外死亡现场就不攻自破了,凶手忽略了这一点吗?我认为可能性不大。”
闵成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又问:“那第一种情况哪里不对?”
纪征回过身指了指蒙着白布的尸体,道:“死者右脚被捕兽夹夹住,面朝下被钉在陷阱里的木板上,这两点符合死者受到死亡威胁,逃窜时不慎踩到捕兽夹,然后坠入陷阱的假设。”说着,纪征面色一沉,皱眉道:“但是,既然死者已经掉进了陷阱里,右脚被夹住,身体正面多处被扎穿,在这样的情况下,死者无法自救,口腔被木刺扎破,也无法呼救,这样下去迟早会失血死亡。”
纪征停了一停,低缓地语气像从林间无法辨别方向的某处飘来的一缕阴风:“如果我是凶手,我想杀死的目标掉进了陷阱里,无法自救也无法呼救,我不会选择继续向他开枪,而是守在坑边等他的血从身体里流干,自己咽气。这样才是一个完美的‘意外死亡’现场。”
他看着闵成舟,又说:“你之所以发现死者并非死于意外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死者脑后中弹吗?如果凶手没有向死者开枪,那你们是不是就会以意外死亡结案?我想有可能。但是凶手却开枪了,你不觉得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吗?”
闵成舟看着他冷静又深沉的眼睛,觉得心里寒森森的,顿了一会儿才道:“或许凶手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他选择开枪,只是因为他想尽快逃离现场,没有时间等死者自己咽气所以才向死者开枪。”
纪征想了一会儿,心里依旧不是很认同,但没有继续和闵成舟争辩,笑道:“还是你说的有道理,我只是随口一说,想的并不全面。”
闵成舟无奈地看着他摇头一笑:“你想的够全面了,分析的头头是道。幸好我今天要找的凶手不是你。”
最后一句话,他本是无心之谈,但听在纪征耳朵里却掷地有声。
纪征心里蓦然一沉,脸上依旧淡淡地笑着,云淡风轻的岔开了话题:“那你为什么从翟小丰的妈妈开始查?”
闵成舟先朝刑警们喊了一声:“差不多就收队,把尸体先送到镇上派出所。”
刑警们稀稀拉拉地应了他一声。
闵成舟和纪征沿着上山的路往回返,途中说道:“翟文刚脑后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是猎枪的子|弹。我们和本地派出所核查过,这个镇子有猎|枪的也就三户人家,其他两个人有不在场证明,嫌疑就落在翟文刚自己家里。而且我们发现翟文刚的时候,在他外套口袋里发现一枝玫瑰花。”
纪征也觉得有疑点:“玫瑰花?除了玫瑰花还有什么?”
“左边口袋里有枝花,右边口袋里有一撮姜黄色的毛发,目前还不知道是人造纤维毛还是动物毛发。”
最后的疑点还是回到那枝玫瑰花上,纪征思考片刻,道:“那朵花或许是为了送人。”
闵成舟道:“既然是为了送人,那就有两种人,要么送自己的老婆,要么送除了老婆之外的女人。我目前比较倾向后者,因为我们了解到翟文刚和妻子陈佳芝的感情很不好,而且翟文刚的名声不好,他在外面找女人的谣言已经在镇子里流传很久了。”
“所以你怀疑翟文刚死于情杀?”
“有可能,是一条侦查方向。”
纪征不需要再问下去了,导致翟文刚死于情杀的凶手或许就是在翟文刚死亡当天无故离家的陈佳芝,也就是翟文刚的妻子。
翟文刚的儿子翟小丰在老师的陪伴中还在警车里等着,而对受害者家属询问时纪征不便在场,就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刚才说在车里等他的燕绅并不在车里,纪征关上车门正在犹豫要不要给燕绅打个电话,燕绅的信息就先一步到了,只有寥寥五个字——我回酒店了。
纪征看完,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在一边看着前方的警车。
大概十几分钟后,闵成舟从警车里下来,走到纪征的车边敲了敲车窗。
纪征放下车窗,问他:“什么事?”
闵成舟失笑:“你还问我,你还有什么事?你怎么不走啊?”
纪征笑道:“你不去死者家里看看吗?”
“怎么?你还想跟我一起去?”
“我不会妨碍你。”
“行吧行吧,看来今天是甩不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