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随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红盖头飘落在地。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惊得嘭嘭乱跳,连带着他耳中的血脉,都跟着突突地鼓动。

……仅仅一个眼神罢了。

他眉形锋锐,眉毛生得又低,便显得眼神格外冷戾,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气和狠劲儿。

恍惚中,江随舟像是看见一只垂死的野兽,虽匍匐在他面前,却似要随时扑来,咬断他的咽喉,与他同归于尽一般。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混合着红烛甜香的血腥气息,还带着几分牢房中腐朽阴冷的味道。

这下,不必问,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可不就是那位被南景后主虐成残废、将会在三年之后砍下他的头颅、晾在城墙上风干的大梁战神吗。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忽然很想给自己那位学生道个歉。

放他回去吧,求求了,他想走。

江随舟顿在原地,而旁边的孟潜山,已经快要急疯了。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掀了盖头,却将盖头扔掉,此时又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瞪着人家。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看了霍无咎一眼。

他从前只听说定北侯独子是个举世难见的少年英雄,如今看来,真是如此。皇上将他捉回来后,下的可是宫中的地牢。向来关到那里头的人,没有活过三日,就会被活活折磨死的。

而这位霍夫人,可是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月呢。

他的嘴唇这会儿泛着不正常的白,唇角还留着青紫的伤,挂着些干涸的血迹。别说,他长得可着实好看,五官深邃,一派张扬凌厉,看着便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即便带着伤,也不显狼狈,反而多出了几分颓废的脆弱感。

嫁衣之下,还能看到清晰的伤痕,在领口处露出冰山一角,在火红的衣袍上染出不大明显的暗红。

这下,即便孟潜山知道,胳膊肘要往自己主子这儿拐,也难免对这位霍夫人生出两分可怜。

他决定冒险打个圆场。

这么想着,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躬身过去,替江随舟端来了合卺酒。

“王爷。”他在江随舟身侧躬身。

江随舟侧目,就见孟潜山手中捧着的托盘上,赫然放着两只盛着酒液的金杯。

他的确需要压压惊。

于是,他拿起其中的一杯来,一仰头,便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了。

孟潜山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哎!王爷!合卺酒,那是合卺酒啊!

孟潜山惊慌地看向江随舟,又看了看霍无咎。

两人一个神情淡漠宛如雕塑,一个冰冷倨傲像个阎王,硬生生将他要到嘴边的话堵回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主子回过头来,将金杯放回了托盘里。

“退下。”他道。

孟潜山一愣:“这,主子……”

就见他主子淡淡看了他一眼,跳动的烛光照在他眼角的小痣上。

“都退下。”

——

一杯酒下肚,江随舟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时至现在,他能全然确定,自己是穿进了那个学生论文中描述的野史里,成了那个娶到霍无咎的倒霉王爷。

确定了这一点,他反而平静了些。

总归自己穿成的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早死。被霍无咎杀,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毕竟,疾病不可控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可以改变的。

霍无咎其人,在历史上怎么也算个光明正大的形象。天下是他打下来的,皇位却是他叔父去坐,他叔父死后,继承皇位的也是他叔父之子,而他却独自领兵回了阳关,终身镇守在那里。

想来怎么都是个讲义气的人,自己若不辱他,反敬他几分,三年之后,他想必不会杀自己。

只是……

他看向霍无咎。

如今自己的身份,是南景的亲王,而面前的霍无咎于他来说,当是仇敌、叛党。

他若是一上来便刻意示好,那定然会引人猜疑,反而会适得其反。

所以……

江随舟缓缓吸了一口气,冷冷开口。

“浑身血味儿,闻得人恶心。”他冷笑一声,道。

他自幼虽说家庭不大幸福,但家教却颇为严格,故而从小彬彬有礼,从没对人说出过这样的话。

因此,话一出口,多少有点生疏别扭,底气不足。

不过,幸好他嗓音冷淡,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故而能勉强遮掩,聊以唬人。

霍无咎并没搭他的话茬。

他垂下眼,淡淡看了落在地上的红盖头一眼。

冷淡极了,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分明是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却又气势凛然,让人半点都不敢上前。

江随舟稳着心神,接着开口。

“刚从牢里拽出来,就送来本王这里?皇兄是当本王如何荤素不忌,以为本王这还能下得去口?”

他极尽自己所能,说出些刻薄的话来,话说出口,别扭得他后背都有些打哆嗦。

霍无咎的目光从地上的红盖头上挪开,轻飘飘地扫过江随舟。

就见那人站在灯火中,腰背挺直,目光沉冷。那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眼,在红烛之下颇为潋滟,红衣将他眼尾那颗红色的小痣衬得愈发地妖。

口气倒是挺凶,却凶得别扭,甚至带着两分抱歉和羞愧,像是从没凶过人。

他与南景交手多次,自然也听过这位靖王殿下的大名。

病秧子,祸国妖妃生的,一肚子坏水,绝不是好鸟。

靖王为人阴森狠毒,早就声名在外了。早在他十二三岁、还是皇子时,他的宫中就总有尸体拖出去,死相都不大好看。他忽然开了窍成了断袖后,也有不少后宅里的男宠叫他玩死,如今也没剩下几个活的。

但如今看来……

夸大其实了。

而那边,江随舟只顾着一门心思斟酌自己的措辞,并没注意到霍无咎稍纵即逝的打量。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明日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即便要死,也别死在我这。”说着,他转过身去。“此后就老老实实待着,少给本王找麻烦。”

话说完,江随舟悄悄松了口气。

……应该够凶了吧?

既要保持住对敌人的凶狠,又不能真的伤害到他,还要从中找出由头来,替他把伤治一治。

真难啊。

自然,他是想今晚就给霍无咎治伤的。

毕竟他才从牢中出来,后主断不会给他延医。皮外伤虽不致命,但也不好拖延。况且,江随舟作为一个没见过什么血腥场面的现代人,即便闻着霍无咎身上的血味,也有点心惊。

但是他知道,不行。

自己作为朝中唯一的亲王,府中都是些什么人,他还不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要将所有人屏退出去。

敌国的人一送进来,他就上赶着为对方治伤,自然是不合理的。但若两人独处了一夜,明日再替对方请大夫,理由就够了。

所以……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四周。

这儿是府中专门用来办喜事的礼堂,除了那张红漆金边拔步床之外,只剩下一张窄小坐榻可以躺人。

没有其他可以睡的地方了。

那榻精巧别致,四角雕花,宽度总共超不过两拃,比起家具,更像个装饰品。

江随舟的眼神中透出一股认命。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只能在这张坐榻上将就一夜了。

抬步之前,他还不忘回过身,冷冷看了霍无咎一眼。

“自去床上躺着,离我远些,别让你身上的血味熏到我。”他道。

他自不知,这幅居高临下的高傲模样,配上他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在摇曳的红烛下,多少有几分勾人。

说完这话,江随舟回过身去,径直到那坐榻上躺了下去。

已是要在那上头将就一夜了。

他面对着墙壁,并没发现他躺下之后,霍无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冰冷的审视,凉得像埋在阳关冰雪中的刀刃。

片刻后,霍无咎收回了目光。

他垂下眼,一直搭在膝头的左手缓缓翻过来,摊开了手心。

那只手,染满鲜血。红烛摇曳下,那手心里握着的,赫然是一把利如刀刃的木片。

那是他在来的路上,从花轿的内壁上硬生生掰下来的。

原本,这木片应该在刚才任意一个他能抓住的时机,划破靖王的喉咙。

但是……

他淡淡瞥了一眼江随舟的背影。

就在刚才,他即将动手杀死对方的那一刹那,他对上了那双眼睛。

清亮,干净,却又十分慌乱,像被自己吓到了。

霍无咎闭了闭眼。

木片分明已经攥入了血肉,却在那一刻没有下得去手。

他似乎向来没有欺凌弱小的爱好。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双手撑在轮椅的两侧,略一发力,便将自己从轮椅上挪到了床榻上。

浑身的疼痛都被牵起,引得他的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他却分毫未觉一般,手下利落地微微一动,便借着挪动身体时布料的细微声响,将那片染血的木片藏在了床下。

他的目光扫过江随舟,看见他似乎躺得并不大舒服,僵硬着后背,又像是在强迫自己入睡。

……嗤。

霍无咎淡淡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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