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看守所,天空下起小雨。夏冰洋站在门口,看着顺着门檐淅淅沥沥往下淌的雨水悠长地叹了声气,没精打采道:“下雨好啊,一场大雨一刷,什么痕迹都没了。”
现在夏冰洋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唐樱都看不明白也听不明白,夏冰洋不向她解释,她也就不多问。此时她听了夏冰洋莫名其妙的丧气话,也全然没有心思深究,只朝夏冰洋仰头看天的侧脸看了一眼,然后去邻近的办公室借伞。等她借到雨伞回来,夏冰洋已经提前一步出门了,淋着雨朝停车场走了过去。
“唐处,咱们......这是干嘛来了?”
在车里等了两个小时也没等出所以然的两名科员忍不住向唐樱低声发牢骚。
唐樱撑着伞站在车前,没理会他们,看着对面停车场里的夏冰洋。夏冰洋站在驾驶座车门外,拽了几下车门才想起在身上摸车钥匙,车钥匙还没找到,他的手机响了。他腾出一手拿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皱了皱眉,似乎是不想接,于是接通电话淡淡说了句‘信号不好’,随后挂了电话。
他从外套内衬口袋摸出车钥匙,上车后呼通一声摔上了车门。
“唐处,夏队长要去哪儿?咱们继续跟着他吗?”
唐樱秀眉一蹙,对那同事道:“话真多。”说完撑着雨伞走向夏冰洋的车,坐在副驾驶。
夏冰洋载着唐樱回到警局,在办公室里向唐樱解释姚紫晨和金涛卷入的案件,和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了,他此时撇去了从六年前遗留至今的疑难杂症,只说起现时发生了两桩命案和一桩绑架案。因为他很清楚,唐樱帮不到他了。
夏冰洋坐在桌沿,双脚踩在椅子上,低着头抽烟,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颓败和消沉。
唐樱不理解他为什么消沉,因为邵童还活着,钻石追回了,金涛和承认了是他杀死了蒋志楠和吴峥。所有积压在夏冰洋手上的疑难案件全都破了,而且破的漂亮。她早上和同事闲谈时还聊到了夏冰洋在短短时日内连环侦破的这三起重案,这不可谓一个小小的壮举。夏冰洋完全能够凭借此次的功劳晋升一级。很有可能和党灏平起平坐。
这是他难得的机遇,但是夏冰洋却不见丝毫喜色,反之,他很颓丧,像一个败北的将军。
唐樱淡淡笑道:“这是好事,至少你手上的案子都破了。”
夏冰洋勉强笑了一下:“六年前的案子,六年后才破。太迟了。”
唐樱道:“真相虽然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
夏冰洋闻言,眉心猛地一攒,他想起了姚紫晨送上门的证据,想起了姚紫晨的以死相挟,想起了至今潜在水下的邵云峰......
夏冰洋道:“哪有什么真相。”
唐樱不满这句话,道:“已经发生过的事,就是真相。”
夏冰洋朝她看着,慢慢抽了一口烟:“你说的是历史。”
唐樱道:“历史就是真相。”
夏冰洋笑了,道:“哪有什么历史。”
唐樱拧着眉看他片刻,转过头看向窗外,放弃和他交谈也放弃和他争论。夏冰洋总是这样,他太聪明了,往往把一切问题分析的太深入,太透彻,他不相信所有已经付出水面的真相,总认为真相下面还有真相,只有不断的往下挖掘,挖到底,才能找出真正的真相。在他眼里,想必公检法都是很愚蠢的,因为公检法只需要一个凶手为一桩罪案负责,他们要的不是真正的真相,而是能够缝补被撕破的法律外衣的真相。
但是夏冰洋不一样,他要的是真正的真相。所以他注定会积劳,待在他身边的人也会很累。
夏冰洋现在虽然很沉郁,但习惯于察言观色,他见唐樱皱着眉,脸色分明有些不耐烦了,所以从桌子上跳下来,道:“没事了,我送你下去。”
他和唐樱以及检察院的人下楼时和上楼的郎西西迎头相遇,郎西西先看了看唐樱才说:“夏队,那个——”
夏冰洋用夹在右手指间的半根烟点了一下郎西西的便装外套上印着的卡通人物:“这是什么狗?”
郎西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史努比啊。”
“原型是什么狗?”
“......斑点狗吧。”
夏冰洋琢磨了片刻,道:“不像。查清楚史努比是什么品种的狗。”
“哦。”
夏冰洋刚从她身边走过,闻言又站住了,回身往郎西西盖着刘海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头:“哦?领导给你派任务,你就这么敷衍?”
郎西西站直,正色:“是!”
夏冰洋拍拍她头顶:“这才对。”
旁观他们俩针对一只卡通狗展开讨论的唐樱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夏冰洋和郎西西,像是在看两个神经病。
送唐樱下楼途中,夏冰洋咬着烟高声问:“史努比到底是什么品种?”
唐樱带的两个人朝夏冰洋看了一眼,均保持沉默。而夏冰洋随行的几名部下倒像是习惯了夏冰洋不着四六的跳跃式思维以及他风骚犀利的话题走位,一应一和的说出自己的见解。
“黑白色的,哈士奇吧。”
“不对吧,我觉得比较像比熊。”
“耳朵耷拉下来,像是猎犬。”
“小眼叭嚓的,是藏獒!”
夏冰洋‘啧’了一声,回头骂道:“除了小眼叭嚓,它浑身上下那根毛像藏獒?你也小眼叭嚓,你的原型也是藏獒?”他瞥了一眼以唐樱为首的三名检察官,道:“说话之前多过几遍脑子,别让唐处他们看笑话。”
那人道:“我错了夏队,它不是藏獒,是沙皮!”
夏冰洋:“......这个靠谱。”
唐樱在心里摇头,快走了几步把那几个研究卡通狗原型的大老爷们甩在身后,不经意间往外一看,看到了一个站在院子里,身穿藏蓝色调和式西装,手撑着一把雨伞的男人。
唐樱推开玻璃门,把史努比定义为沙皮狗的刑警眼尖,第二个发现了纪征,指着纪征道:“夏队,沙皮,不不不,纪医生!”
夏冰洋正看郎西西发来的官方资料,听到纪医生三个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朝前看,一眼就对上了纪征的目光。夏冰洋站在挂着警徽的门檐下,隔着从门檐流下来的水帘子看着纪征发了一会儿怔,然后猛地把夹在手里的烟揉烂了扔进垃圾桶,揣起手机冲进雨幕,朝纪征小跑过去。
纪征见他淋着雨,所以撑着伞往前迎了几步。
夏冰洋跑到纪征面前,一弯腰钻进纪征伞下,因伞下空间小,所以站在距离纪征很近的地方。他跑的有点急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起袖子擦脸上的雨水。他的袖子也是潮湿的,擦来擦去也擦不干净。纪征左手撑伞,右手从西装裤口袋里拿出几张干净的纸巾,动作轻缓地帮夏冰洋擦拭脸上的水渍。
在纪征帮自己擦脸的时候,夏冰洋垂着眼睛没看他,等到纪征停手了,才略小心地抬起眼睛去看纪征的脸,结果一眼撞上了纪征朝他斜过来的目光,又做贼似的扭过头。
因为身边没有垃圾桶,所以纪征把用完的纸巾放回口袋,然后把雨伞换了个手拿,不经意间发现夏冰洋在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看他,被他发现后,又急急忙忙地移开了目光。
纪征看着他,唇角压着一丝不明显的笑容,觉得夏冰洋此时仓皇又紧张的模样十分可爱。但他不知道夏冰洋在紧张什么,紧张到连看都不敢看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夏冰洋知道纪征在看着他,也的确在纪征的注视下感到紧张,双手揣进裤兜里又拿出来,抱着胸又放下来,最后生硬地揣进外套口袋。做完这一套难度系数三点零的动作,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扭捏又丢人,于是他颓然地叹声气,双手从外套口袋中拿出来,慢慢伸出手捏住纪征西装外套的衣角,还是低着头没敢看纪征。
纪征没出声,等他先说话,又等了一会儿,才听他低低叫了声:“哥。”
纪征唇角微微一扬,无由想笑:“嗯?”
夏冰洋捏着他的衣角,快速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下:“你还生我的气吗?”
纪征默了一瞬,这才恍然,原来夏冰洋以为他还记着上次他们的不欢而散。但是夏冰洋多虑了,因为他自始至终就没生过夏冰洋的气。
他本想对夏冰洋实话实说,但看到夏冰洋一脸惴惴的模样,又临时改变了注意。他没有直接回答夏冰洋的问题,而是模棱两可又意有所指地低声叹了口气。为了配合这声叹气,他还特意露出黯然的神色。
果不其然,夏冰洋误以为他在伤心,在失望,所以叹气。夏冰洋往纪征跟前又站了一步,把纪征的衣角捏紧了些,磕磕巴巴道:“我,其实,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是在冲你发脾气,我当时很着急,所以说话......说话不过脑子。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谁让你那么着急走。”
纪征心里好笑,心道夏冰洋不是在认错吗?怎么认着认着又成了他的不是?
夏冰洋说完,又看他一眼,见他眼中神光依旧温柔又黯然。心里发慌,急道:“你别,别这样啊,我知道我做错事了,你说句话好不好?”
如他所愿,纪征说话了:“还有呢?”
夏冰洋:“......啊?”
纪征道:“你不是说你做错事了吗?还有呢?”
夏冰洋一听,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低着头反省了一阵,看着纪征试探地说了句:“老是撩拨你,催你跟我办事儿?”
纪征唇角一抽,险些绷不住笑出来,一本正经道:“这个不算。”
夏冰洋又思考了一阵,越想胆子越壮,最后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地看着纪征说:“那就没了啊。”
纪征很欣赏他的这份自信,但不能被他看出来,煞有其事地问:“真的没了吗?”
夏冰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你提醒我一句。”
纪征知道,夏冰洋糊涂的脑袋逐渐清醒,开始反击了。不过纪征有的是办法把他重新搞糊涂。
纪征把伞一横,遮在他和夏冰洋身前,挡住周围人看过来的视线,在茫茫小雨中抬手抚摸着夏冰洋的脸,低声道:“你向我道歉,是想让我消气,对吗?”
夏冰洋全然未察觉纪征转移了话题,又把他绕回了话题最开始的地方,而且给了他一个他并没有预设的目的。
他昏昏然地看着纪征,昏昏然地问“那你消气了吗?”
纪征用手指勾掉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的水珠,低声笑问:“你做能让我消气的事了吗?”
夏冰洋看着他被雨水浸湿后像是刷了层冷腻白釉的脸,双眼追随着他眼睛里那层湿润又温柔的浮光,基本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脑袋里天旋地转:“你想让我做什么?”
纪征道:“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想。”
说完,他把伞竖起来,重新遮住雨水,对夏冰洋笑道:“不着急,你慢慢想。我去车上等你。”
他从夏冰洋外套口袋拿出车钥匙,把伞塞到夏冰洋手里,在停车场里找到夏冰洋的车,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
他坐在车里,看到夏冰洋撑着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朝对面印着‘检察’字样的黑色卧车走过去。夏冰洋站在车门外,扶着车顶弯着腰,和坐在驾驶座的唐樱说话。
以纪征的角度看过去,他恰好和唐樱正对着,他们随时可以透过透明的挡风玻璃看到对方。唐樱和夏冰洋都时不时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纪征身上的衣服差不多湿透了,冷敷敷的贴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他脱掉潮湿的西装外套扔到后座,解着衬衫纽扣时在驾驶台上看到了一张被防水的牛皮纸包裹着的油画。在他的印象里,夏冰洋是不喜欢画的,所以夏冰洋车里出现的这幅油画让他感到有些意外。油画被牛皮纸包裹着,看不到里面画了什么,只能从边角处窥到几分颜色。
纪征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去看夏冰洋,夏冰洋还在和唐樱说话,他们两个离的很近,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纪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还不如看那张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油画。
那张画似乎和他心有灵犀,忽然从驾驶台掉了下来,纪征及时接住它,才没有让它摔在地上。但包裹油画的牛皮纸却崩开了,露出油画的本来面目。
这下,纪征就算是不想非礼勿视,也不得不非礼勿视了。而当他看到那张画的第一眼,他就被牢牢吸引住了,因为画里是一棵茂密又美丽的珙桐树,油墨重彩的珙桐树呈墨绿色,生长在碧蓝天空下,天空蓝的一丝云都没有,只有片片金色的日光洒下来,在珙桐树浓绿的枝叶上泛起金色的光雾。
十几分钟后,纪征听到驾驶座车门被拉开,夏冰洋上了车。他低头看着油画,淡淡笑着问:“聊完了吗?”
夏冰洋在车厢里伸了个懒腰:“聊完了,终于把人送走了。”
他顺手拿起驾驶台上的打火机和烟盒,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点火时朝纪征手里的画瞥了一眼:“那是东子从装裱店里拿回来的画。”
纪征:“你的画?”
夏冰洋枕着左臂侧爬在方向盘上,咬着烟口齿不清道:“梁霄桐的画。”
纪征慢慢转头看着他:“梁霄桐?”
夏冰洋道:“我在他卧室里看到一张画,那张画挂的地方之前挂的是另一张画。我问他,他却说一直挂的就是那张画。他在说谎,我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说谎,就派人把这幅画从装裱店取回来了。画的是什么?珙桐树吗?”
纪征伸手在天空碧蓝绿树浓艳的纸面上划过:“嗯,是一棵珙桐树。”
夏冰洋头疼的捏了捏眼角:“珙桐树......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纪征沉思了片刻,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姚紫晨出版过一本漫画书?”
夏冰洋打开车屉,找出一本书递给纪征:“就是这本。”
纪征接过去,第一眼就看到封皮上的书名:“亲爱的梧桐树?”他心里一沉,隐隐猜到了什么,翻开书随便看了几页,越看越笃定心里的猜想。
几分钟后,他把书合上,神色异常严肃地看着夏冰洋说:“冰洋,这本漫画的作者不是姚紫晨。”
夏冰洋咬着烟,讪笑:“我知道,是正版姚紫晨画的,后来被冒牌姚紫晨出版了。”
纪征沉下一口气,道:“不是姚紫晨,是吴峥。”
夏冰洋怔了怔:“吴峥?”
纪征点头:“我看过这本漫画的原稿,的确是吴峥画的。”说着,他竖起那张油画,正面朝着夏冰洋,道:“吴峥的漫画原稿画的不是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而是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少年。书名也不是‘亲爱的梧桐树’,是‘亲爱的珙桐树’。”
夏冰洋的眼神蓦然一沉,似乎沉到了深海中:“梁霄桐在少年时期患过抑郁症。”
亲爱的珙桐树,亲爱的梁霄桐......
夏冰洋似乎又看到了在山林中第一次见到梁霄桐的那一幕——他站在珙桐树下,仰头望着攀向天空的枝叶和遥望云霄的白鸽,像是另一棵珙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