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没有去看唐亦步的表情。
唐亦步并未做出什么反应,阮闲背后只剩一片吓人的静寂。如果不是对方稳定有力的心跳声还在,他几乎要认为唐亦步骤然消失在了房间中。没有反对,没有动作,那大抵是一个沉默的赞同。
或许那仿生人已经开始计时了。
阮闲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面前的零件堆之上,十指纷飞。大部分零件他都不认识,但没有关系,它们总归会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整个过程会从单纯的机械拼装变为某种富有呼吸和韵律的创造——
先捏出它的骨骼,然后是钢铁肌肉和金属内脏。S型初始机的感知能力着实强悍,阮闲不再需要借助精密器械去观察与倾听,仅仅是注视着手底的半成品,他就能够想象它正常运转的样子。
他用二十九分四十秒完成了它,或者说它们。
阮闲双手握住新鲜出炉的两把枪。
外观上看,它们和被拆解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彼此之间也极为相似。黯淡的黑色枪身,微弱的蓝光在扁平的枪管周边闪耀,肃杀的气息分毫未少。
他闭上眼睛,将呼吸调整至平静,终于转过身。
唐亦步还保持着抱住双臂的姿势,右臂愈合过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那仿生人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没有期待,没有紧张,他只是专注地望向这边。
假窗户上黏着虚假的夕阳,向室内投进橙红的人造阳光。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摆满零件箱和工具的长桌,桌上的金属器具反射出点点碎光,在桌面上拉出黑色的影子。
唐亦步扫了眼阮闲手中的枪,然后慢慢把目光挪回他的脸。
那种莫名的疏离感再次出现。
有点像在夜晚的荒原上与野兽对峙。阮闲心想。命悬一线带来的恐惧无法压抑。恐惧刺痛他的脚底,荆棘般顺着皮肤缠上,最后探进他的肺,让他情不自禁加快呼吸。阮闲用尽全力,才让自己拿枪的手成功保持了平稳。
没问题。他反复在心里重复。
S型初始机藏在实验室废墟,而看藏匿手段,藏匿人大概率是轮椅上的那位阮教授。
先不谈另一个“自己”的行为动机。为了保证S型初始机不被外人夺走,以防万一,具有人类组织的老式仿生人是最合适的道具——只要成功污染原型机,剩下的事情都好处理。
唐亦步八成把自己当成了用于销毁初始机的老式仿生人。
这个想法其实与事实相差不大。自己带着即将崩溃的身体,阴差阳错地横插一脚,与S型初始机遭遇,内里破败不堪的肉体被从头到脚修复了一遍。某种意义上,S型初始机的确被他“销毁”了。
【天然脑的是人,电子脑的不是。】
先不说彻底混杂了S型初始机的躯体。被全面修复、掺杂了人工细胞的脑,是否还算“天然脑”呢?按照那位阮教授的定义,他不算是“人类”。
自己不用继续伪装,无论唐亦步如何检验,他都是物理意义上的“仿生人”。
只要这点成立,作为“同类”,唐亦步没有一定要对自己下杀手的理由。
没问题。
“你不是站在MUL-01那边的。”阮闲清清嗓子,开始了谈判的第一句。
唐亦步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仍然只是看着他。
“第一,如果MUL-01需要利用我,我会被直接带走,而不是在人类方磨磨蹭蹭徒增麻烦。以主脑的技术,给我换个听话的电子脑应该不难。”阮闲握紧手中的枪柄,指尖和枪管同样冰冷。“第二,就算它有其他目的,也不会派一台‘老旧机型’来。你并未因为人类的外貌得到优待,使用能力导致暴露的风险却高得多。”
唐亦步终于肯动弹了,他松开抱紧的双臂,双手垂在身侧。
“你应该没有控制电子脑的手段,或出于某些原因,更倾向于让我自愿与你合作。考虑到你的能力和需求,我倾向于认为——你属于MUL-01与避难所以外的第三方,拥有或者曾拥有相当强大的技术支持,不过资源有限。”
阮闲尽量平静地继续。
唐亦步微微皱眉,没有否认。
“下面是我的个人猜测。除了调查S型初始机外,你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年的理由……如今看来还有两种可能。隐藏自己,出于某种目的观察人类,或者两者皆是。”
金属零件哗啦啦碰撞,桌角蹭过地板发出尖锐的噪音。
叮当作响的零件被扫上地板。唐亦步黑豹般伏在桌上,浑身肌肉线条紧绷。微长的黑发还带着汗水,紧贴着脖颈,有几缕垂到锁骨。漂亮的手指直直伸出,拇指压在阮闲的颈动脉上,其余手指则将咽喉虚虚捏住。
野兽般锐利的金色眼瞳径直盯过来,瞳孔微缩。
整个过程不超过半秒——阮闲刚将“两者皆是”这个词吐出,还没来得及合上嘴唇。
微微动了动喉结,阮闲能感受到冷汗渗出毛孔。他大气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唐亦步对视,没有躲避对方锥子似的目光。
“理由。”唐亦步终于开了口,听上去不太愉快。阮闲拿枪的左手动了动。
“现在看来,阮闲为你准备的不是普通的智能与个性。如果你看到了这一步,那么你该清楚……”仿生人的语调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怒。
“继续在你面前装傻,默默收集情报才是更好的选择。”阮闲咽了口唾沫,接过对方的话尾。
“所以我需要理由。”唐亦步重复道。
“我要得不多。只是请你帮点小忙。”阮闲缩缩肩膀,不留痕迹地向后挪了挪。“可这事说来话长——”
唐亦步的姿势无懈可击,他蜷起身体,护住了一切躯干要害。而卡在阮闲脖子上的左手也保证了自己头颅的安全——阮闲若想要枪击他的头部,在成功抬高手臂之前,喉咙就会被掐碎。
然而阮闲没有攻击要害。
面对浑身紧绷的唐亦步,阮闲集中全部精神,用最快的速度戳出枪口,改造枪的枪口戳上那仿生人的右肩。他果断地扣下扳机,没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应时间。
枪响并不大,如同指尖敲击柔软的布面,扑的一声轻响。
没有任何爆炸或者肉体撕裂的声音响起,唐亦步右臂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收拢,彻底恢复。被枪击的肩膀除了衣服上多出几个血点,没有任何异常。
唐亦步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多了丝单纯的讶异。
他松开阮闲的喉咙,反手扣住阮闲抬着枪的手腕,用舌尖舔了舔枪口。
下一秒,阮闲的两把枪全溜到了他的手里。唐亦步半是警戒半是好奇地摆弄着它们,活像只刚得到新玩具的猫。
“枪口的味道……这把是新鲜血枪。”不到十秒,他得出了结论。“你击出的血子弹被高温毁了些,但治疗能力还在。一点痛感都没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设计。射程有,唔,一千米左右?”
“如果有合适的零件,这个范围还能再扩大。这样可以远程为你治疗。”当然,撇开效率问题,他完全不想和一位男性仿生人吻来吻去。
阮闲说罢,举起空着的双手,示意自己没再有其他危险的打算。
“而这一把的血子弹被微电流刺激凝结,没有治疗效果,不过能作为普通枪械使用。”唐亦步将另一把枪在空中抛了一圈。“漂亮的作品。如果由你来用……”
“只要S型初始机的恢复能力没有失效,我永远不会缺少弹药。”阮闲接过话茬。“今后我能提供更多这样的设计——杀了我或许可以保证你目前的安全,但如果我们合作,你的生存率能有相当可观的提高。”
这是当下自己能暴露的极限,他手中关于唐亦步的信息实在有限。作为第三方势力,唐亦步对人类和主脑的态度尚不明确。阮闲自认推出了安全范畴内的所有筹码,如果继续盲目交代,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踩到哪条红线。
“这就是你的价码。”唐亦步语调轻快,看起来却没有把枪还回去的打算。
“……可我不相信你。”他说。
“我理解。”阮闲终于挤出一个微笑,“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几秒。就在阮闲的微笑快要挂不住的时候,唐亦步空手一划,空气中浮出一个小小的操作屏。他将两把枪抓在左手,右手飞快地敲击屏幕。
阮闲左耳的耳钉突然一阵灼热,他猛地抽了口气,原地打了个哆嗦。
“不要试图取下来,割掉耳朵也没用。”唐亦步停下手上的动作,板着脸解释。“如果我发现你做出任何对我不利的行为,它释放的电流能够瞬间破坏你的脑。我原本不想在合作中加入这样危险的约束,但如今你主动暴露实力,应该有心理准备。”
“是啊,小型犬可以抱在怀里摸,狼得好好关进笼子。”阮闲毫不意外。之前他顶多算唐亦步的移动医疗包加战斗辅助器,如今暴露部分能力,倘若对方不设防地答应合作,事情反而可疑。
他们之间还远远未到谈“信任”的地步。
“不,我还没有激活它。你还来得及拒绝。”
出乎他的意料,唐亦步摇摇头。那仿生人认真地看向阮闲,手指在操作光屏上悬着。
“相对的,我会想办法抹去你这一段记忆。避难所里有记忆消除的治疗服务,你应该知道。”
阮闲用手摸摸还在发烫的耳垂:“如果我同意戴上这个……唔,项圈。你愿意为我提供帮助吗?”
“当然,只要对我本人没有危害。”唐亦步点点头,“事先声明,这不意味着我会对你完全坦诚。”
“彼此彼此。”阮闲伸出手,“把我的枪还给我吧。”
“……你愿意?”
“我愿意。”
唐亦步将两把枪抛回给阮闲,在桌上盘腿坐下,眉宇间还带着点困惑:“你到底想要什么?”
阮闲从贴身口袋里取出罐头标签,将它贴着桌面滑到唐亦步手边。
“把它交给田鹤。就说是你从废墟那边捡到的罐头,标签属于张亚哲,和张亚哲的报告冲突。田鹤不会怀疑电子脑被破坏的仿生人。”
“搞了半天,还是为了那几个人类。”唐亦步摇摇头,“我只需要帮你做这个?”
“我还需要能够接入这里数据库的器械。”
“还有吗?”
“战斗时考虑我的主观意向,不要一票否决,两人共同商量。”
“还有吗?”
“……不要随便吻我。”
“……如果你坚持的话。”唐亦步捻起罐头标签,“走吧,我想你愿意在门外听听田鹤的反应。”
“嗯。我需要收拾一下,你先出去等我。”阮闲从一地狼藉中扯出副腋下枪套,束上肩膀。
唐亦步点点头:“好,我去把衣服上的血渍弄干净。”
那仿生人刚刚离开房间,阮闲便两腿一软,一屁股坐上地板。长时间的紧绷让他恨不得就地躺下,心脏几乎快把肋骨撞出裂缝。要还是以前的体质,现在他可以爽快地晕过去,放个昏迷假来奖励自己。
阮闲将两把枪插进枪套,用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捶捶胸口,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
几分钟后,大难不死的阮先生脸上终究还是露出了一点微笑——
他成功了。他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点点发挥的余地,一条狭小的裂缝。
而他将用它撑开一个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糖:论养的仓鼠变成狼是怎样一种感受←
然而不是狼啊糖,那是你爸爸(×
——
小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