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倒转的旋律

还有五个小时。

唐亦步放下筷子, 有点遗憾地喝下最后一口面汤。

冻干蔬菜煮后口感要差些, 但味道还说得过去。唐亦步吃得很快,其他墟盗刚吃一半的时候, 他已经开始撕当做饭后餐点的肉干。

绷带还严严实实裹在他的大腿上。为了加强樊白雁的印象, 和段离离约定后, 唐亦步只会偶尔起来走几步,保证自己一瘸一拐的身影暴露在大部分摄像头下。

对于研究者来说, 千差万别的样本才有更多的研究价值。可惜极乐号的墟盗们就像被规划好的建筑, 好得如出一辙, 坏得异曲同工, 像是同样的芯子套上不同的肉体。

至少他们表现出来的是这样。

如果极乐号是家公司,它的效益一定不错。唐亦步嚼着嘴里的肉干,目光从桌子一头溜到另一头。新人们开始还有点活气,然而几天下来后, 他们的笑脸开始变得和老墟盗们越来越像。

那是某种抵达终点后的空虚。

和平年代, 人们还会去追求一点点关乎内心与未来的东西——比如想拥有的贵重物件、一次更换环境的旅行、一间喜欢的住所, 或者一段或长或短的感情。这样在繁重劳动的夹缝, 他们还会抱怨几句。寻求刺激和满足是人类的天性之一,知道自己的理想生活真正存在于世,大部分还是倾向于向目标前行。

可如今人类失去了一切。没人会想去外面探险, 更没人会去考虑遥远的贷款与养老问题。

这里提供美梦的或许不止萤火虫。唐亦步用指尖摩挲着饭后发放的药丸, 致幻成分特有的奶油味沾上手指。

收好药丸后, 唐亦步望向樊白雁。老人离开座位,再次走向演讲台似的中心台, 段离离还被关在房间里,这回的摇铃是保镖递过去的。

“后天晚上,秩序监察的飞机会来消毒。”樊白雁的口气平稳,像是在讨论废墟海今天的天气。“大家不用紧张,老头子我肯定不会趁机诈你们上船费。都免费,都免费哈。说这个事是想提醒各位,无论工作是不是在外头,后天中午前一定要回这里。”

墟盗们神色放松,不少人冲樊白雁举杯示意。

“当然,这一次的投票肯定还是有。这回呢,咱们的死对头余乐上了名单。需要投死谁,这话不用我多说吧?……等余乐一完,我们趁机把湮灭点周围占上那么一圈。这次唐小兄弟还弄出了明灭草增产法,到时候这萤火虫可就要便宜喽。”

极乐号的墟盗们咧开嘴,不少人露出兴奋的神色。全无性命可能受到威胁的紧张。他们开始吵吵嚷嚷,樊白雁再次摇了摇铃,墟盗们才安静下来。

“正好也跟新人说说,别怕,只是穿透式轰炸。我管这船好几个年头,保证炸弹连边儿都蹭不上船沿。”樊白雁的目光转向新人所坐的小桌,“投票也不难——等消毒开始了,他们会往每个人类前方投射小光屏,一看就会。如果各位愿意投走石号船长余乐一票,我出六颗萤火虫。自己留着或者换女人,都随意。”

他特地冲唐亦步的方向点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没什么大事,大家接着吃。”

唐亦步朝他笑了笑。

到他攀上楼顶的那一刻,这抹笑意还没有消退。

四楼以上就有巡逻兵把守,从室内进去很可能引起墟盗们的警惕。往自己的被子里塞了个鼓包,假装有人在睡后,唐亦步将干涉仪绑在后背,再次翻窗而出。

撬开一点窗子,确定樊白雁在三楼某个房间水疗,唐亦步加快了攀爬动作。水疗后紧接着午餐,餐后去茶室喝茶看书,随即回房间午睡。身为上了年纪的老人,樊白雁的时间表向来雷打不动。

自己时间有限。

不过既然知道樊白雁的房间本身是艘船,事情好办了很多。背着不算小的干涉仪,唐亦步在黑暗中一路向上,硬是靠两只手攀上商厦的顶层。

还有三小时。

这座商厦的造型不怎么规整,唐亦步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来敲打屋顶,靠声音探索嵌入钢筋和混凝土的船。

如果是S型初始机,估计五分钟就够了。在刨开屋顶上第一把碎石的时候,唐亦步有点委屈地想道。

很快,豪华船的船顶露了出来。樊白雁的船比蒋琳那艘大整整两倍,船顶厚得惊人。

好在它已经通了电,内部机械还在运作。唐亦步将手掌按上,小心地改写程式。正如上次他们所乘坐的那艘船,船顶从内部慢慢打开,露出内部奢华的布置。

整个巨大的船舱被装饰成一个卧房。古色古香的木制家具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香气。被子是旧时代的缎面款式,染成庄重典雅的黛蓝。

樊白雁特地给船舱里安了个假窗户,玻璃彼方是明媚的湖光山色。床头的玉雕边,一个老式留声机被端端正正地摆着,唱片还没来得及取下。唐亦步对樊白雁的精心布置没什么兴趣。把干涉仪在假窗户边放好,他跨向被改造成书桌的操作台。

进入房间后,他只干了三件事——隔绝警报,开启光屏。

然后径直冲向湮灭点。

船发出低鸣,顺利启动,蟒蛇般无声地滑进黑暗。本来平稳摆放的玉雕咯咯震动,掉上厚厚的地毯。唐亦步翘起船头,冲向废墟海表层。

阮先生会在那吗?

阮先生会逃跑吗?

如果对方逃跑了,他又要怎么把他捉回来?要不要破坏掉对方的电子脑?

无数种可能在他脑中分裂,变成叶子的脉络。唐亦步不自觉地哼起小调,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漆黑的湮灭点从纽扣变成墨镜片,随后是深井,它在他的视野中心扩大,最终化为满眼的虚无。

湮灭点隆隆转动,附近空无一人。

唐亦步嘴角耷拉下来,他跳上船顶,两条腿荡着,开始确认时间——樊白雁屋子里的座钟只是装饰,钟摆尸体似的吊在那里一动不动。钟面上闪着电子指针,时间指向十一点五十五。

再等等。

唐亦步将干涉仪摆在离湮灭点更近些的废墟上,用樊白雁的收藏茶杯给自己打了杯冰淇淋。完成了能做的所有准备,他一边小口小口舔着,一边瞄着时间。

十一点五十七。

唐亦步单手唤出耳钉的操纵光屏。思考两秒,又将它关上。

十一点五十九。

他开始饿了。

就在唐亦步成功把塔状的冰淇淋舔成半球时,一连串引擎的巨响猛然钻进他的耳朵。一艘破旧的小艇从半截碎裂的楼房后绕出,直直向湮灭点冲来。

唐亦步将手里的杯子放好,沉下腰,脊背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然而那艘船上没有走下秩序监察、陌生墟盗或者随便什么对手。

船在近处停下,他的搭档自船顶翻出,一只手插在白大褂里。铁珠子则从圆形孔洞里伸出四只细细的脚,嘎嘎尖叫。它看起来很想冲过来,但又畏惧于唐亦步身后的漆黑虚空,于是它换了个迂回的方法来平衡自己的情绪——唐亦步眼看着它冲过来三步,哆哆嗦嗦退上两步,然后反复重复这个过程。

他的搭档则没多说什么。阮先生没管发疯的铁珠子,径直伸出手。

“你的船太高,我跳不上去。拉我一把。”

“你迟到了。”唐亦步实事求是,握紧那只手。

“不到一分钟。”在大船上站稳后,阮闲抓抓头发,“走石号的情况比我想的要麻烦点,不过事情还在控制范围内……算了,先把这东西改完。省得聊着聊着被吸进去。”

废墟还在匀速前进,他们的船离湮灭点越来越近,铁珠子的尖叫越发刺耳。

对于变得敏感的听觉来说,这种尖叫无异于酷刑。阮闲烦躁地冲到干涉仪前,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什么味道?”

“豆乳冰淇淋。”唐亦步拿起自己那杯吃了一半的,半蹲在高高的干涉仪上。铁珠子终于追上了他,正紧贴他的脚踝。“我得找借口把干涉仪放在房间里。”

“行吧。”阮闲突然有点无力,他甩甩头,将精力集中在面前的事情上。

“总的来说,你履行了承诺。”盯着阮闲在操作台上东戳西扭,唐亦步又说。“至于奖赏……你要来点冰淇淋吗?我去给你打一杯?”

“你再不闭嘴,我就逃跑给你看。搭档合作不是训狗,给我记住。”唐亦步的嘟囔混合上铁珠子的尖叫,阮闲只觉得脑袋要炸开。

他本来鼓着一口气,准备来个惊天动地的破坏行动。可边上这两位持之以恒地破坏气氛,硬是把挑战主脑权威的重案变得和修下水管道没什么两样。

唐亦步失落地在干涉仪上蹲好,吧唧吧唧地舔冰淇淋。铁珠子蹲在唐亦步脚边,不知疲倦地高声尖叫。

“计时。”阮闲嗙的一声捶上干涉仪,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我们要黑掉这东西,不是来旅游的。别吃了,赶紧给我准确计时,什么方法都可以——接下来的攻击必须卡准时间,早晚半秒都不行。”

说罢,阮闲按了按太阳穴:“顺便让那个小东西闭嘴,它快把我吵疯了。”

唐亦步伸手按上铁珠子。蓝色的微光后,铁珠子收回四只脚,歪歪斜斜地滚动,喉咙里发出细小的鼾声。他将它抱回大船船舱,没一会儿,一团糟的致命背景音变成了悠扬的歌声。

卡洛儿·杨的《我与你同在》,阮闲认得这首歌。它从他身后的大船船舱飘出,经过扩音放大,声音清新动人。

“你可以按照拍子估算时间。”唐亦步从船舱中喊道,声音险些被歌声盖过。“初始机的话——”

“没问题,我知道。”谢天谢地,那股针扎似的烦躁终于消失。唐亦步从船舱爬出,那仿生人不再跳上干涉仪,而是挤到自己身边。

暖烘烘的,阮闲心想。

无数根绷紧的弦里,有那么一根不可遏制地松了松。

“我负责即时调校参数,你负责编写冲击程式。”唐亦步伸出双手。阮闲瞥了眼另外半边操作台。看这架势,他俩倒有点像要表演四手联弹的钢琴师。

“唔。”阮闲简短地应道,“注意表盘度数。”

他们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漆黑空洞,指尖纷飞,不时掠过彼此的手背。唐亦步将干涉仪固定得很好,可随着湮灭点越来越近,它渐渐有向后歪倒的趋势。

表盘的度数颤动着,离他们的目标数值还有一定距离。

阮闲咽了口唾沫。舒缓暧昧的抒情曲还在播放,在这情景下染了点悲凉的味道。他能感受到鲜血冲进大脑,心跳撞上耳膜。汗水从手心渗出,他的脸僵得有点痛。

湮灭点离他们还有四五步。

唐亦步突然分出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脸。

“没关系。”那仿生人说道,呼吸里还带着点甜味。“大不了扔了这东西,我带你一起跑。”

两只手再次回到操作台,唐亦步的语调很是认真:“这方面我的经验非常丰富。”

“去你的。”阮闲喷了口气,紧张感被无力感搅得粉碎。“我可不喜欢输。”

湮灭点近在眼前。

合着音乐的节拍,阮闲重重敲击了几下键盘,猛地拉下操纵杆。一声尖锐的提示音响起,表盘的指针晃晃悠悠指向目标——

下一秒,干涉仪被湮灭点彻底吞没。

唐亦步揪住阮闲的领子,直接跳到了百米之外。

“如果你没迟到,那个距离应该刚刚好。”唐亦步严肃地指出。

“或许你可以等我到了再计算机器的摆放位置。”阮闲双手捉住领口,他被勒得有点难受。“好吧,下次我会注意。”

唐亦步将他拎起,随手拍了拍那件白外套上的尘灰。《我与你同在》那首歌刚好到了尾声,最后的长音结束后,另一首歌的前奏响起。

废墟在他们脚下挤压,深深的裂缝从湮灭点的位置向外蔓延。

“我们回船。”阮闲整整皱成一团的衣领,越过一道裂缝。“这里的废墟开始塌了,得先开到安全区域。”

他小心地踩踏着脚下的石板,生怕一脚踩空。悦耳的熟悉女声再度响起,这一首他的印象更加深刻——

《亦步亦趋》的旋律飘荡在废墟海上,自己和唐亦步则在裂缝上跳跃。阮闲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滑稽。

“……弄得和跳舞似的。”他从嗓子里咕哝了一句。如果有拍子在,人总会被拍子影响。

结果这念头还没来得及从阮闲脑海离开,唐亦步停下了脚步。他们正踩着一块篮球场大的石板,石板上还嵌着精致的大理石地砖。

“这不是约会。”唐亦步转过脸。

“那只是一个比方。”阮闲望了眼前面的废墟,开始估算自己能否顺利跳过裂缝。

“可这是我第一次体验约会,我有点好奇。”唐亦步眨眨眼,伸出一只手。“不过这里没有电影,没有游戏,也没有公园……唔,你想跳舞吗?”

阮闲望向那只手,一时间没回过神。

歌声灌入耳朵,唐亦步的手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惊人。一切有种恍惚的熟悉感,阮闲捉住了它,将那份感触一层层剖开。

的确熟悉,他想。

唐亦步或许不是一时兴起,他喜欢这首歌,喜欢到会主动哼唱。阮闲费了一番力气才意识到这件事情——

那仿生人是倒着哼的。

这可能是个切入点,阮闲想。自己可以抓住它。而且他也……不算讨厌这首曲子。

“可以。”

于是他背对着吞噬一切的虚无,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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