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里的漠然在某些场合还是很有用的。阮闲没有半点关于可能被同伴误解的担忧, 以及委屈。他将双手插进白外套的衣兜, 微微蹙眉。
“我说过,那个说法只是理论上成立。理论上成立的事情多得是, 我和MUL-01有着类似的构思, 所以呢?这能当证据吗?毕竟在末日前, 我本人就是相关领域的研究者。”
他毫不在乎地踏过地上的血液,暗红的血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靴印。
“如果我没记错, 秩序监察也能从新鲜尸体的大脑中获取信息。假设我是MUL-01的狗, 直接提两位的脑袋回去复命不就好了, 反正下手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说到这个, 水煎包好吃吗?”
对方一向寡言淡漠,笑起来也是温和派。余乐还是第一次见阮闲露出饱含杀意的冰冷笑容,他从回忆里拼命翻找,硬是没找到阮闲碰包子的相关细节。
是了, 只有唐亦步和自己傻乎乎地吃了那些包子。
余乐一只手下意识摸上胃, 枪口眼看着就要转过去, 结果被唐亦步一只手按下。那仿生人面上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冲他摇摇头。
“骗你的。”阮闲耸耸肩,“我不会专门给你们下延迟型毒药。”
“包子没加料,除非你买通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店主。不过说不定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别的东西, 比如纯粹的追踪观察。”唐亦步仍然保持着微笑, “这种可能在‘理论上’也成立。”
“好吧, 你逮住我了。”阮闲举起两只手,眨眨眼。“要来点惩罚吗?等这里的事情搞完了再说, 怎么样?”
姓阮的小子在避重就轻,余乐能瞧出这一点。无论怎么说,正常人可不会一下子把思维发散到敌人最为残酷的手段上,而且看起来分分钟就能动手,毫无心理障碍。
可就像对方所说,他有的只不过是怀疑。
余船长自认有点看人的眼色,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接近毒蛇——真真假假一番话,又置身于无比疯狂的场景,对方没有半点可疑的生理反应,甚至连汗水都没流几滴,活像是从小到大住在这种地方似的。
真假难分,滴水不漏。
这样的人他只见过两种。要么是年纪不小、趟过各种浑水的老油子,要么是脑子有点毛病的疯子。阮立杰对这个荒凉时代的陌生感和好奇做不了伪,怎么看都不像前者。
他看向唐亦步,唐亦步却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像是正儿八经地开始考虑所谓“惩罚”的内容。
好吧,两个疯子。
老余暗地握紧枪,手心全是汗,他差点没抓稳。
“炸药和驱散烟雾已经就位,玩笑也开完了,撤吧。”阮闲比了个手势,“反正我人不会跑,有什么问题回去尽管问。”
在那之后,余乐不再把这事作为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随意破坏行为。他的副船长不在这里,船员也不在这里。这两个年轻人平日言行没露太多锋芒,他潜意识放下了点警惕。如今余乐又把脑子里那根弦紧绷了起来——搞不好樊白雁就是这样被他俩糊弄过去的。
不能大意。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他们早已离开了那家添了具尸体的店。几家店下来,这一套流程可以说是越来越流畅——在老式电子脑附近安装好驱散用的烟雾弹,地下室的重要承重点绑好炸药。就等恰当的时候,把钱一庚地下室那些“宝贵财产”一起炸上天。
钱一庚的店铺都在相对热闹的区域,和总部不同,安保说到底还是靠得老式机械和人眼检测。他们三个里面可挑不出诚实到死心眼的人,混进去也不算难。
天色从略暗转向完全的黑暗,宵禁宣言又开始广泛播报。阮闲停住从某家店后顺来的浮空摩托,脚踩上小巷内脏兮兮的积水。
“都吃点东西。”他从背包里拿出三袋压缩饼干,“这是严密包装过的,放心。”
“要真是秩序监察大人,别说严密包装,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罐头我都不会信。”余乐用鼻子哼哼着。
“这是你亲自挑的,上面还有π的牙印。”唐亦步望向余乐手里的那包,又看了看自己的。“阮先生,我可以尝尝葱油味的吗?我这包是红枣的,昨天刚尝过一次——”
阮闲向前两步,把自己那包塞进唐亦步手里。唐亦步开心地接过带着点金属反光的小包,相当自然地用脸蹭了蹭阮闲的面颊。
阮闲身体被绷紧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踏过水洼,走回原来的位置。
这里不算通风,拖不远处空气过滤机的福,空气质量差强人意。可惜墙边水管显然出现了不小的破损,但也没人去积极维修。蒸汽在巷中弥漫,水滴从生了绿霉的管道边淌下,混上了铁锈和烟灰,在地面上淤积成黑乎乎的一滩。本来一点带有透明感的水层还留在污水最上层,浮空摩托的喷气喷过,它又混成了浑浊的汤汁。
他把目光从水洼移到唐亦步身上,后者已经吃起了饼干,嘴边还沾着些饼干碎。那仿生人仍然饱含好奇与热情地看向这边,阮闲有一种正在被对方目光解剖的错觉。
相比起来,余乐的注视强度可以说是毛毛雨。阮闲暗自摇摇头,一边小口小口地嚼着压缩饼干,一边考虑起其他事情。
余乐对把记忆数据注入人脑这件事反应很大,那不是普通怀疑的反应,更像是自己打算触碰某种禁忌,唐亦步显然也知情。而就他自己目前得到的信息,人类这边似乎只会把人格和记忆注入电子脑。在树荫避难所时,他们也的确见过把记忆数据注入复制人脑的操作——复制人的颅内可是货真价实的正常大脑。
仔细想来,的确只有MUL-01那边的人用过这个手段。不过复制人的大脑可能无法作为明确参照——如果他的推断没错,那些坛子里的人脑内算是白纸一张,就算残留部分环境记忆,也和婴儿对母亲子宫的印象差不了多少。
没人会真正记得细节。
但如果把记忆注入一个已有记忆的成人脑内呢?是不是有人真的做过了?看钱一庚手下那畏惧的反应……
“《记忆法》第22章第13条第1款,人类的记忆自然性是人权的一部分。除非由本人自发提出申请,并由三个以上信誉良好的担保人做见证,任何机构或个人进行不得肆意篡改。申请允许范围包括大型灾难、亲友死亡、人格障碍等已由医疗机构确定对本人具有‘恶劣影响’的记忆片段。记忆的增添、消除和移植必须由指定医疗机构进行操作……”
唐亦步舔了舔嘴边的饼干渣,倒豆子似的念完这段话。“阮先生不记得这个,对吧?”
“嗯。”这回阮闲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是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前,全球协议拟通过的最后一部共同法规。”唐亦步拍拍手上的饼干屑。“大家叫它死罐头约定——开死罐头只能用配套的专用开罐器,否则免谈。记忆法本身文本量惊人,恕我只选一段了。”
余乐捏住手里的包装袋,停住咀嚼。
“在法条正式出来前,很多事情乱了套。”唐亦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阮闲,没有放过对方任何微表情。“之前记忆治疗可是很盛行的。”
阮闲咽下嘴里甜腻的饼干碎,渐渐警惕起来。他完全不清楚唐亦步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但他的确听说过“记忆治疗”这个词,季小满那个仿生人母亲在前不久刚刚提过。
“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格,这里的记忆不是单独的视觉或者其他知觉记录,要包含上当时的思维和情绪。”
唐亦步继续着,又走近一步。
“人类有过很多类似的记录——亲人去世、感情破裂等情况,人会下意识记下当时接触的食物和音乐,并对它们产生一定的排斥情绪。这可不是基因能够确定的。”
终于,那仿生人停在阮闲面前,鼻尖指尖的距离不到五公分:“同理,加上一段‘在某食物里吃出污物’的记忆,也能让人厌恶某种食物。再严重点……”
“被虐待或伤害的记忆也会导致一个人的人格改变。植入规律性习惯的记忆,也有大概率让被植入者获得这些习惯。”阮闲冷静地接了下去,没有退后。
“是的,人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容易驯养。他们发现了这点,这可省下了不少事情——你知道,几十年前需要进行肉体惩罚、或者非法监禁和虐待才能修正的‘问题’可不少。”
唐亦步露出一个微笑。
“当时就方便多了。后代有无法忍受的行为或‘缺陷’,只要记忆矫正就能解决。从爱好到性向,没有伤害性记忆干涉不了的事情。拷问者也不需要担心拷问对象肉体损伤严重,他们只要活活折磨死一个人,给不同拷问对象注入死者记忆片段就可以……拿刚刚那个男人举例,如果你把另一个人的记忆完全灌给他,而不做任何整合处理。幸运的情况,他会出现人格分裂,倒霉点会直接变成疯子。”
“为什么?”阮闲攥紧手心的饼干,很清楚地听到它被捏碎的簌簌声响。在余乐的注视下,他不能把话说得太开,而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他总觉得唐亦步能听懂。
“因为你一直对以前的事情迷迷糊糊的,宝贝儿。我帮你复习一下。”唐亦步亲昵地揽住他的腰,鼻尖蹭蹭阮闲的鼻尖,“这次是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下次你再说点什么了不得的话出来,我可未必拦得住余船长。”
唐亦步伸出修长的手指,从阮闲的眼角慢慢划到唇角,沾了点饼干屑,而后舔了舔指尖。
“枣味的也不错。”他嘟囔道,自然地移了半步,另一只手暧昧地抚上阮闲的脸,完全背对余乐。
【说实话。】阮闲抿紧嘴唇,用耳钉传达信息。【你到底想说什么?】
“个人来说,我不认同记忆复制和移植的做法。”唐亦步用口型无声地比着,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混合非常傲慢。尤其是对方特地复制了你熟悉的人……”
那双金色的眸子瞳孔微缩。
“就像把不合适的零件放进精密的表,你觉得呢?”
对方一副聊天的轻松表情,阮闲却一阵本能的头皮发麻:“恕我无法想象。”
“如果是我,我会好好观察下零件运作的样子。最后把表拆解,将零件取回来。”唐亦步的表情相当无辜,搂在阮闲腰上的手却紧了紧。
阮闲几乎要拔出枪来,给面前的人来上几枪。然而这一触即发的局面被个怯生生的女声打断,阮闲这才想起自己带两人来这里的目的。
“是……是你们。”甜甜-Q2拉下脏兮兮的兜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饼干。“可以给我吃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