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看着这条承载着无数车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街道,想如果自己的手指没折断,此时此刻会不会已经对这个常年拥堵的城市习以为常了?
匍匐在城市边缘的茵四街夜市还是一往如常熙攘热闹,摊位蔓延到巷道边上,车子挤不进去,梁思喆付钱下车,按照上车前约定好的价格,这一趟花了他一百五十块。
他快步穿过冒着滋滋油爆声响的摊位,抬腿迈上蓝宴前面的台阶。跟之前每一天的夜晚一样,一进蓝宴,喧嚣震天的口水歌和快速闪烁的霓虹灯扑面而来。
一步两个台阶迈上去,梁思喆推门进了自己房间,把立在墙边的旅行箱放倒,打开,蹲下来从最里面的暗袋里摸出三四张卡,依次看了一遍,然后抽出其中一张揣进兜里,其他几张又放回原处。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张卡里大概还有五千块钱左右,足够结账了。梁思喆把行李箱锁好,搁回墙角。
照理说蓝宴这样安全性极差的老式楼房,住在其中应该尤其注意防盗才是,毕竟连他俩这样稍稍灵活一些的少年人都可以轻松爬到天台,更别说若是真正的小偷想要摸进某间屋子,那实在是轻而易举。
但住在三楼招待所的住客生活实在拮据,大抵连小偷都不屑于光顾,于是这里的偷窃案件发生率反而低得有些反常。
离开茵四街的时候梁思喆忽然生出一些不舍的情绪,连他自己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不舍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这里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恼人的噪音,熏人的油烟味,恶劣的房屋条件,还有进出蓝宴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回头的那一瞬,老杜面馆的老板正端着一晚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走出来,飘上来的热气让他的眼镜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梁思喆想自己大概是对这条街上的烟火气不舍吧。
——你看生活在这里的这些人,住在破败不堪、随时面临拆迁的死胡同里,从清晨睁眼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等生意上门,一直等到深夜凌晨整座城市都安静下来,看上去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他们不还是照样热热闹闹而悠然自得地活着么?
大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吧,难道小提琴家的快乐就比这些人的快乐来得更高级更深刻一些么?似乎也不见得吧。梁思喆有些迷茫地想,话虽如此,但接受自己往后余生只能过这样庸常乏味、无所期待的生活,这个过程还真是挺难的。
想到这里他倏地明白了自己的不舍到底从何而来,其实不是来自什么所谓的烟火气,而是这条小巷带给他的那些虚假的承诺与期许,似乎只要自己极力适应这里,就不必像那些困在这种生活里的人一样,他是可以走出来的,是可以逃离这里的。
终归结底,自己还是对大银幕有过期待啊……否则希望落空时不会这样不舍。
回程的路上车辆少了一些,但也没比来时好到哪去,出租车依旧是走走停停。梁思喆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距离从那家日料店出来时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自己应该不会被服务生误以为是弃友逃单的那种人吧?
出租车又行驶了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最终停在日料店门口的街道边,梁思喆下车关了车门,大步走进店里,推门而入时他侧过脸看向曹烨的位置。
跟离开前趴在桌上的姿势不同,曹烨这时正面对着过道,侧坐在那张皮椅上,两只胳膊肘压着大腿,头低垂着面向地面,面前是两个服务生正拿着打扫工具躬身清理地面。
吐了?梁思喆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他快步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服务生在打扫地面上的碎玻璃渣。他立刻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曹烨把杯子打碎了,从簸箕里的玻璃碎片推断,可能还不止打碎了一个。
曹烨还是垂着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梁思喆走到他旁边半蹲下来,压低声音:“喂哥们,这什么情况啊?”
曹烨迟滞地转动脖子,侧过脸看向他,醉意朦胧的眼睛里透着惊讶:“你没走啊?”
“我走哪儿去?”梁思喆有些好笑,“逃单?”
“岩……城啊,你不是说要回去……”曹烨又把头垂了回去,两只手捂到脸上缓慢地揉搓了几下,语速很慢地说,“我一觉睡起来你没在,以为你就这么走了呢。”
梁思喆无言以对,他想曹烨真是醉糊涂了,居然会以为自己回岩城,这大半夜的难道要飞回去么……他抬手拍了拍曹烨的肩膀,没说什么,直起身去前台结账。此时此刻他觉得心如止水,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让他始料未及,大大提高了他对于各种突发情况的忍受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