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气息沉沉的拂在闻折柳身后,药膏的味道粘腻地萦绕上来,刺鼻的薄荷苦香绵密潮湿,甚至可以在肌肤上凝结出细小的水珠。
“当时情况紧急,叔公知道自己身边被安插了内鬼,也急忙往我这边赶,时间本来是可以赶得上的……”
“本来。”闻折柳嘴唇蠕动,木讷地重复。
“……十二位潜入的科研人员,身上都带了雷暴装置。”贺钦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们收到的最后一句话……”
闻折柳好困惑,他蜷缩在贺钦怀里,努力开动脑筋,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又代表了什么结果。
“……我们收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圣体计划最后的难关已被攻破,进度达到96.8%。对不起,但我们别无选择。’”
闻折柳缓缓睁大眼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蓬烂漫盛放的火花。
贺钦用厚实柔软的被子和自己的怀抱将闻折柳紧紧簇拥,就像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撑起一个小小的世界,“火势很大,基地的主体建筑基本上都被毁了……只有贺叡和他小部分亲信及时躲入避难所,逃过这一劫。”
“我把他抓出来,我几乎杀了他,我……”贺钦环抱住闻折柳的手臂也在微不可见地发抖,“我打断了他的脊椎,他的四肢。他满身是血,却只是看着我笑。于是我改变主意,决定不能就这样让他死了,他的身体锁在地下一百层的禁闭室,他的思维也要被流放到新星之城的里世界……他将是圣体计划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体验者。”
“我后悔了……我很后悔。”他抱紧闻折柳,“我后悔我当时没能查出内鬼是谁,没能早一点制止他的计划,没能……没能在那个时候就见到你。”
“……”闻折柳仍是愣愣的,他奇怪地盯着前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要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他们就这么走了。”
“对不起。”贺钦哑声说,“对不起。”
药膏的气味寒凉刺人,闻折柳合上眼睛:“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瞒了你很久。”贺钦说,“我怕你伤心,也怕你怪我,怕你真的以为,我对你的爱是出于愧疚和补偿。每一天,我都在到底要不要告诉你真相的选择中挣扎。”
“你说过的,”闻折柳喃喃道,“你说人的感情何其复杂,从来没有谁对谁错这一说……但是刚开始,你肯定对我有歉疚之心吧?”
贺钦说:“……有,这个我没法否认。”
闻折柳的脑子很乱。
他蜷缩在温暖的厚被子里,嘴唇却在微微发抖,他看着眼前的黑暗,听见贺钦说:“可是后来,我的感情也慢慢发生了变化……你好明亮,就像真正的太阳,能源源不断地对周围的人散发出善意和热量。只要看着你……只要看着你,我就觉得,我曾经的愚蠢似乎也是可以被谅解的。我要抓住你,抓住一束光。”
闻折柳静默片刻,他迟缓地动了动,在贺钦怀里翻了个身,也不顾身上的药膏擦脏了他的睡袍。贺钦僵直身体,任他施为。
闻折柳伸出双臂,缓缓抱住了他的腰。
贺钦的身体一震,呼吸都被这个类似于和解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低下头,在黑暗中凝视着闻折柳毛绒绒的发顶,不敢相信宽恕和救赎降临得如此之快。
他甚至犹豫了片刻,才同样慢慢伸手,重新抱住闻折柳的身体。
闻折柳的声音从底下闷闷地传上来:“他们走之后……你为什么不在当时就来找我?”
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因为我根本就找不到你。”贺钦将发抖的嘴唇印在闻折柳的黑发间,两个人亲密无间地相拥,仿佛能一直到地老天荒,“你……你就像是人间蒸发了,没有你的档案,没有你的任何信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的样貌,就连亲属的信息也被抹得干干净净,搜查的程序每每进行到最后一步,就会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拦住。”
“这是伯父伯母为了保护你的手笔,还是出于其他顾虑的考量,我无从得知。但是,我已经找你找了很多年……很多年了。”
闻折柳忽然想起他们的初遇。
高大的男人坐在新星之城的艳阳之下,他带着遮住半脸的面具,那双漂亮的眼睛微眯着,若有所思地,落寞地望着远方,继而又转过头,看了看饮品店的位置。
于是,他掏出六个铜币,买下一杯消暑的柠檬水,走到男人身边,对他笑着说:
“今天天热,这里面实时温度就也跟着调得热,喝点东西吧?算我请你的。”
“柠柠,”他听见贺钦带了点鼻音的,发颤的呼唤,“你叫闻折柳,不光是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闻折柳,还是‘闻殊’与‘柳怀梦’的延续,是他们宝贵的结晶。兜兜转转,我用尽所有的手段,然而,在看到你真名的第一时间,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闻折柳咬紧牙关,他的鼻腔酸涩异常,他很想忍耐,但真的难以忍耐。那些十年如一日的委屈,寄人篱下的不安,还有血亲的盘剥和伤害——他住在所谓亲人的屋檐之下,却要把自己的心放逐到屋檐之外,不得一点温暖和慰藉。他有老师,有同学和朋友,但他们的帮助终究治标不治本,虽然皆出于真情实意,可也仅能为他遮蔽片刻的风雨,没法彻底治愈他在屋外冻得瑟瑟发抖,无处可去的一颗心。
而现在,总算有一个人说,我找了你很多年,我没有放弃,我终于可以抱住你,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无数滚烫的、剧烈的情绪翻涌上来,犹如沼泽深处的泡沫,经历粘稠的挤压,经历漫长的旅途,最终冒上水面,连串炸得他浑身颤抖,彻底失控。
闻折柳埋在贺钦的臂弯里嚎啕痛哭。他一直哭到喘不过气,直哭到喉咙哽住,直哭到连声音都失去,连视线都发黑。
和往常不同,贺钦并没有安慰他,他只是牢牢抱紧怀中人的身体,任由他把那些往事随泪水流出。
“拍卖会那天,我通过戒指,看到了你过去生活的一角。”贺钦静静地说,“我很后悔。我看见你脸上的伤,听见你说你的现任监护人是如何用父母的遗物来威胁你,侵吞父母留下的财产……我只能通过只言片语来大致想象曾经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但我忽然看见了掠过的画面,听见了声音声,以前的困惑和落不到实地的愤怒全都一下燃烧起来,差点把我烧死。”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对你的爱,也不在愧疚上生长。”贺钦说。
“哭吧,哭累了,就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崭新的一天,崭新的人生。”
“……我爱你,宝宝。”
铺天盖地的泪水中,闻折柳的鼻头发红,脸和额头却是发满了汗的冷白。仿佛一名初生的婴儿,找到了安心的港湾,终于能在这个无声的夜晚专心致志地大哭一次。
他哭得晕头转向,差点连自己为什么哭都忘了。渐渐的,哭声逐步转为小声急促的抽噎,继而缓和下来,变成一下挨着一下的呜咽,最后,呜咽声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等到慢慢平息下来的那一刻,他已经睡着了。
贺钦哭笑不得,又叹了口气,小心帮他调整好睡姿,便搂着人躺下了。
次日清晨,闻折柳睁开眼睛,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的。
他愣愣地望着素净的天花板,身上盖的被子柔软温暖,如云一般包裹着他,在这样阴云蒙蒙的清晨,让人的骨头都酥了。
怎么……我这是在哪,我该干什么来着?
闻折柳迷茫地瞅了瞅四周,是一间平凡的卧房模样,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是自己该做,而又没去做的……
坏了!他还有课!上课要迟到了!
他一下睡意全无,蹭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手急匆匆地抓到衣服,一只脚慌慌张张地去够床底下的拖鞋。就在这时,贺钦端着一杯热牛奶,往卧房门口一靠,促狭地望着他。
“急什么呢?”他问,“都帮你请假了,不再睡一会儿?”
闻折柳一愣,他保持左手从衬衫袖子里伸过去,脚上勾着拖鞋的姿势回望贺钦,昨夜的记忆在总算此时缓缓回笼,能让他想起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拖鞋从翘起的脚趾上滑落地面,闻折柳挺起的脊梁一下垮掉,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谢谢哥帮我请假。”他含糊地耷拉着眼皮,一想到不用上课,紧绷的精神似乎也变得松懈了。
“谢什么。”贺钦走到床边,把热牛奶递给他,关切地伸手覆上他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好点没有?”
想到昨晚那些对话,闻折柳心中还是很复杂,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他冥思苦想了一阵,依旧泄气道:“我……我不清楚。”
“或许……我该感到释然吗?我心里又堵得慌。我该觉得开心吗?我又没有那么开心。反正打死贺叡的决心我是有了,可是……”
“没关系,我早就说过了,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慢慢来吧,秘密和阻碍再多,也不妨碍我的心朝你这里靠拢。”贺钦屈起食指,在闻折柳的胸口轻轻点了点。
“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了。”贺钦微微一笑,“把问题交给时间,时间永远是最好的老师,虽然它总在最后要学生的命。不过,它的答案,说不定才是你真正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