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这一忙就是大半夜,等过了子时了才蹑手蹑脚回乾和宫。
常安和顾郸御前失仪,杖责二十。
这个消息是他回来时寿临告诉他的。
阜远舟当时听得就是一愣。
阜怀尧虽然自小就贵为皇太子,现在是玉衡君主,不过素来对上下尊卑没有过多的执着,也不觉得高人一等,因为这种理由责罚人,还是头一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借口。
杖责二十实在算不上大刑,让常安和顾郸得了警告,又不会让不知情的人觉得他们二人失宠了。
至于其中缘由,阜远舟倒是隐隐约约猜得出来,心里禁不住苦笑。
忠孝仁义爱,世间焉有两全法?
常安是忠,顾郸是忠,若是罚重了,便是阜怀尧不仁不义不听谏言。
……是他让阜怀尧为难了。
悄然无声地进了灯火昏暗的内殿,坐在龙床旁边,看那人微微蹙着眉头并不安稳的睡颜,阜远舟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抚平那眉间皱褶,转念想起兄长素来警觉,于是便立即罢了手,唇边一抹淡淡苦笑。
——江山和至爱,你选什么?
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他明明……已经不再奢求过多,只想就这么一辈子守护在所爱之人身边,生同寝死同棺,哪怕相思不相知。
一生。
一世。
——这世间的东西都是要靠你自己争的,争得来就是你的,争不来你就拼命去争,迟早有一日这天下万物无不属于你。
他的母妃从小便如此教导他,昔日的他亦是奉母命为至上,只要想要的,就这么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直冲过去,不拿到手就不放手。
只是他生就善文能武,还是及不上阜怀尧运筹帷幄,在帝位之争中栽了一个大跟头——栽得彻彻底底,输了心输了情输了嚣张输了骄傲……通通都输在这个人身上,连争不再敢放胆去争。
怕他恼怕他怒怕他气怕他辛辛勤勤的努力会被自己毁掉……
他爱他。
他爱他至深。
正是因为爱,才更害怕伤害。
阜远舟的目光一寸寸勾勒着他清冷如冰的颜容,眼中神色似深情又似绝望,深深埋葬在黑得像是坟墓的双瞳里。
名利,财富,权势,他什么都不缺,可是渴望的心心念念的都得不到,这红尘走了一遭,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若是想要得到一些什么,就势必要失去另一些——并且很多时候,那些都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如果皇家人的真心不值钱,他可不可以用那些名利权财做一回亏本买卖,换与所爱之人余生厮守?
阜怀尧本就睡得不安稳,睡梦中察觉有道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那熟悉的气息围绕在四周,让他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并不惊讶,缓缓睁开眼来。
正看着兄长出神的阜远舟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变化,慌忙收回眼中泄露的情思,歉意道:“抱歉,皇兄,远舟吵醒你了?”
阜怀尧坐了起来,摇头示意无碍,“怎么在发呆?还不睡?”
也许是刚刚醒来的原因,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藏着很多很多的倦意。
……心事重重睡都睡不好吗?
阜远舟心疼不已,走到桌边倒一杯温水递给他,一边答道:“就准备睡了。”
阜怀尧微低着头喝水,浓浓的双睫漆黑如鸦翼,衬得他琥珀色的双眸色泽更淡,像是寒冰遇火,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阜远舟见他脖子上的伤口沐浴之后药膏都被弄掉了,就这么大喇喇地不理会,他无奈,拿出伤药替兄长再上一回药。
“只是小伤。”阜怀尧放下杯子道,不过没有阻止他。
阜远舟不理睬,继续自己忙活。
在他眼里,估计阜怀尧只是被针扎了一下,他都要心疼上半天。
阜怀尧看着他低下头的模样,几缕细细的发丝直直地垂顺下来,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怎么也挡不住他认真的神情。
这个男人,有一张俊极无匹的脸,即使手无利器,即使单枪匹马,但轻轻巧巧一个眼神,都会有无尽威压滚滚而来,龙章凤姿,文风武骨,俾睨天下,是狼,亦是剑,无人敢以轻视——偏偏在他面前收起了所有的利爪尖牙,温柔乖顺,像是归鞘的剑,像是收起爪牙的狼。
阜怀尧伸出手,将他略长的额发拂开一些。
阜远舟抬头冲他笑笑,安抚的,沉静的,淡淡带着疼惜的,“远舟弄疼你了么?”
阜怀尧微不可见一怔,摇头。
蓝衣的青年便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替他抹药。
阜怀尧眼神复杂。
他是一国之主,是玉衡的主子,是万民的依靠,没想到竟然也会被人疼惜着。
分明他才是兄长……
只是、只是被阜远舟这么看上一眼,原本隐隐荒凉的大殿,竟是顷刻间就不再冷意丛生。
阜怀尧忽然很想问他,他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甚至是爱上自己。
他铁血酷厉,他冷漠无情,他心中只有江山,他平生只为黎民,除了权势名利财物那些冷冰冰的东西,他连一个温暖的笑容都给不了阜远舟。
他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个才绝天下的男子为他痴恋成狂,委曲求全?
阜怀尧这辈子都属于玉衡,他什么感情都给不了阜远舟,哪怕只是一个誓言生死的承诺,哪怕只是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连兄弟之情都建立在,没有背叛的前提之下。
——常安亦不想爷一世孤寂无人常伴身侧,只是殿下……殿下他再好,再痴情,也终究不是对的人啊!
——只要不是殿下,天下男男女女,爷要的,什么人都可以。
——殿下是您的亲弟弟啊……
常安的字字泣血历历在耳,听得人心底由里至外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阜远舟……他不该被他耽误的。
阜远舟垂下手,清冷的眼眸中,已经隐隐坚定了某样东西。
……
甄侦是在三更时分才蓦地惊醒的。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很安稳,睡得都不想起来了。
如果不是从身侧传来的温度已经高到让他都惊醒的话。
甄侦飞快点起烛台,果然看到身边的人已经浑身汗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被褥都湿了一大片,微微卷曲的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平时牙尖嘴利的书生皱着眉昏睡着,像是做了噩梦的孩子。
他暗骂一声自己睡得忘记时间了,掀开苏日暮胳膊上裹着的白色绢布一看,扎中他的箭支估计是生锈了,他的伤口有些发炎了,加上那碗药,不发烧才奇怪了,内力再高也撑不住。
甄侦起身,走到门外吩咐值夜的影卫打一盆热水一盆冷水过来,才返回来用一早准备好的厚厚的被子裹住苏日暮,抱起来先放到旁边的矮榻上。
位置的移动足以让一个武林高手——即使病了也是武林高手——醒过来,苏日暮微微睁了睁眼,意识有些模糊地看了看自己上方的秀美面孔,目光迷茫,像是在尽力回想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甄侦轻手轻脚将苏日暮放下,坐在他旁侧,拥着他,毫不介意地用袖子擦了擦他额头上快滴进眼里的汗珠,淡淡道:“药力发作,你发烧了,睡一觉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温柔。
苏日暮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闭上眼,片刻之后继续睡了过去。
甄侦也没想到素来对他警惕戒备再三的铁嘴书生居然这么放心他,心里一瞬间涌起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决计不是坏感觉。
鹧鸪端一手着热水一手端着冷水,房门是开着的,他一走进,看到房间里的景象就是一愣。
他家温柔好看不过腹黑善变的子规大人居然会用那么温情的姿势抱着一个男子……
鹧鸪严重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有种想立刻去揪起金头扇尾莺让他替自己治治的冲动。
“柱在哪里做什么?还不进来?”没有回头,甄侦道了一句。
鹧鸪听出了里面不满的意味,忙不迭将水端进去,恭恭敬敬放在他手边。
甄侦内力运转,在冷水上轻轻一击,整盆水立刻升腾起阵阵寒意,他用毛巾绞了水,冷敷在苏日暮的额头上,头也不回地问道:“靥穿愁的事派人去查了?”
“属下已经安排了突厥那边的人亲自去函宜查证了,一有消息就立刻传回来。”鹧鸪道,“另外堂里也派人去各大世家打听了。”
“别走漏风声了,”甄侦颔首,“何乌那边呢?”
提起那个牺牲的兄弟,鹧鸪的眉眼之间掠过一抹黯然,旋即又打起精神来,“弟兄们已经找到何乌失踪后走的路了,不出一天,定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就好,嘱咐大家小心点,遇上了江亭幽别和他硬碰硬。”甄侦看了他一眼。
鹧鸪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应了一声“属下明白”,就退了出去。
不管再怎么想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但是大局为重——这从来都是影卫的规矩。
甄侦沉思着坐了片刻,最后敛了满腹心思,用热水帮浑身都是虚汗的苏日暮擦身子。
他多多少少算个侯爵子弟,虽然吃惯了苦,不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顺手照顾别人的一天——这个“别人”,甚至不知算不算是朋友。
甄侦有些自嘲地笑笑,吧苏日暮从被子里捞出来解开他的上衣之后,他忽地动作一顿,眼神也定住了。
伤痕。
纵横交错的、陈年的伤痕。
深的,浅的,长的,断的,刀伤,剑伤,鞭棍,暗器……一道道划在这具单薄的躯体上,从前胸都后背,甚至一直往下蔓延,不知凡几。
猛地看去,都让人觉得有些狰狞可怕。
这样的伤势……
这样的伤势……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战场的洗礼。
甄侦的指尖游曳在道道伤疤上面,眼底灰暗一片。
他从来不知道在那宽大的书生袍下面,竟是这么一副伤疤累累的身体。
苏日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