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看向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哑着声音道:“慕容桀死的时候,我才不过七岁……”
不管身体长得得多快武功学得多好,即使聪慧早熟如他,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而已。
放在慕容桀成为“血承”者的那年,甚至放在今天,他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慕容桀的迫切苦心,可是当时他还那么小,就被迫背上那么重的东西,一些本就和他无关的东西——不像阜怀尧,他自幼身为太子,是因为这江山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阜怀尧迷茫了一下,旋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明明他也是幼时就担当大任兼济黎民众生,苦过累过痛苦过,最后顺其自然地过,但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阜远舟身上,便叫他觉得不忍心。
只是……阜怀尧眉目平静,“我想,并不止这一个原因吧。”
这个惊艳绝才的男子从来不是多么脆弱的人,上天给了他那么多磨难,他都一一挺了过来,这样一个意志坚定不畏艰险的人,怎么会因为承受不了魔教的重任而选择杀了自己的恩师?何况现在的他若非真心实意,又有谁能强迫他为魔教四处奔波出谋划策?
阜远舟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皇兄总是如此,含糊丝毫都不行。”
“身在这个位置上,事无大小追根究底以防不测,到底成了个习惯罢了。”阜怀尧道。
阜远舟有些无奈地笑笑,“难得糊涂也未必不是好事。”
那些记忆太过不堪,他想所爱之人日日开怀,而不是被那些过往的悲哀纠缠。
阜怀尧淡然道:“你说的事情已经不少,何须介意多说一件?”
阜远舟眼底掠过一抹温柔,屈膝半俯身蹲在他面前,“皇兄应该明白,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无论我在朝堂之上是什么样的身份,但是在江湖上我就是刹魂魔教教主,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所以,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是不是会给我带来无可救药的伤害,但是遑论如何我都避不开这个混乱漩涡的圈子,你觉得离开才是保护我最好的方式,可是你可曾想过,离开你的羽翼,也许我会死在不知名的角落?
眼前的男子笑容温软,眉带感伤,简直能叫世间最铁石心肠的人儿柔肠寸断,阜怀尧却好似无动于衷一般注视着他,良久,方低声开口:“这一次你又赌什么?远舟,我会心软一时,却不会心软一世。”
阜远舟眸色微暗,嘴角微笑却是不变,“远舟以为你会更宠我一些。”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阜怀尧奇怪地道,“你不应该不知道,我不会无限地纵容你的。”
“我自然是了解你的……”阜远舟眷恋地握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暖黄的烛火在霜白的皮肤上跳动着些许惑人的光,让他忍不住不放手,“皇兄已经退到底线上了吗?”
“你还要试探多久呢,远舟?”阜怀尧没有介意他的动作,只是低头望着他,“我说过,你若是骗了我,我就亲手杀了你……事到如今,你说我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也许是远舟得寸进尺了,只不过,”阜远舟手里的力道微微一大,脸上的表情也慢慢收敛起来,沉声道:“能够死在你手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句话钟磬书也曾说过,只是钟磬书说这话的时候很绝望,他却是字字句句纠缠着剿杀理智的深情厚意,温绵缱绻。
一如既往的情深不寿,丝毫不因为岁月轮转时光悠悠而改变。
阜怀尧的呼吸滞了滞,双眸之中已经晕开腊月寒冰,“你不该句句话都惹我生气。”
“也许是因为你的失常影响了我,”阜远舟仰起头,“从见面开始,你就和以往有些不同,皇兄,为什么?”
他本以为是两个人太久没有见面才会让阜怀尧的情绪波动比素日里大上一些,但是这一觉清醒过后,阜怀尧的喜怒无常教他很是疑惑。
刚才他吻他,阜怀尧都没有生气,他本以为是阜怀尧想通了,但是此刻他的表现却显得很是淡漠,似乎刚才比肩而眠的亲密荡然无存……
“和以往有些不同么?”闻言,阜怀尧眼角的殷红泪痣顺着细微蹙眉的动作而动,像是挪移的一抹血色,“也许是因为从见到你开始,我就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阜远舟问,阜怀尧的语气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
“你身上有‘血承’之毒,但是朝夕相处数月我都未曾见过你渴血,加之你之前也已经承认,蛊王在你身上,”阜怀尧双眸如天上寒星,微微寒凉,再也没有那种面对他时略显柔和的神色,声音也是清清冷冷,如同玉击玄冰,“蛊王百毒不侵,那么当日在地牢,崇临的毒酒为什么会对你有效?”
阜远舟整个人都僵住了。
“另外,”阜怀尧慢慢在骆驼身上加一根又一根的稻草,“了残红虽说霸道,但也算是百毒之一,远远及不上蛊王的毒性,你究竟有没有中毒,或者是……你被了残红的毒性影响了多久时间呢?”
……
夜深了。
玉衡并没有设置宵禁,所以街头还有不少人在摆摊抑或是走动,但是比之白天来自然是清冷上了许多。
离开沙肖天入住的别院,沙临志带着一声不吭的柳天晴朝阜远舟曾经交代过的落脚的地方走去。
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晚还出现在这里……
其实沙临志本是想要和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顺便将自己新结交的好友柳天晴引见给父亲,却没想到他见到沙肖天之后,发觉后者似有武功大进的迹象,眉目之间却笼罩起一股阴柔之气,他担心沙肖天会不会因为急于保住盟主之位而练功走火入魔了,就下意识提了提这件事,他们父子关系生疏,所以婉言说了几句罢了。
谁知沙肖天还没听完就发了火,好像沙临志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深更半夜的便把自家儿子赶了出门。
至于武林大会,一个入了官门的儿子没有跟在他身边本就是正常无比的事情,外人又能拿此做什么文章?
而沙临志一走,柳天晴自然也没了呆在那里的念头了,在他看来,沙肖天这个人眼中野心太盛,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虽然沙肖天听说他是当朝武举榜眼兼之神才永宁王的徒弟而对他和蔼有加,不过他不喜欢这样的人,能不和沙肖天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
“抱歉啊,天晴,”走了一段路之后,沙临志忽然开口道。“我父亲他……”
持剑的黑衣少年面无表情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道歉?”
沙临志顿了顿,有些哑然失笑的感觉,“那是我的父亲,他做了什么,作为儿子自然是要承担的。”
柳天晴皱了皱眉,很显然,在丁思思的教导下长大的他缺乏很多基本的常识,例如父债子还,所以对于沙临志的说法也有些不解,“如果他不是好人,你是好人,岂不是你要被他连累了?”
沙临志一愣,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才道:“也不算是连累吧,如果父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理应替他补偿些什么。”
柳天晴本是和他并肩而行,闻言,脚步停顿了一下。
察觉到身边人的动作,沙临志疑惑地也跟着停了停。
柳天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这个素来只对剑有热切之心的少年似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的模样。
“怎么了?”沙临志被他狼一样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柳天晴这才开口,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些不解,“那是你的亲身父亲,但是你为什么……”他想了想,似乎在想什么合适的措辞,“你似乎并不奇怪你的父亲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沙临志的神色霎时间一僵,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年少时便开始闯荡江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素有妙刀公子美名,此时却是再也维持不住那掩饰下所有感情的微笑面具,不知是因为柳天晴戳中了他的痛处,还是因为眼前站着的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柳天晴。
柳天晴也不介意他的跑神,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或许他只是随口问问,并非真的需要什么答案。
两个人就这么穿过了一条在夜里依旧热闹的小吃街。
喧嚣渐渐被丢在身后,天上的弯月洒下淡淡的月辉,笼罩着夜色浓重的州城,就像是薄雾一样绮梦般的存在。
四周缓缓归于沉寂,沙临志动了动唇,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低亮嗓音轻得被风吹拂过后就悠悠散去,“在他眼里,大抵为了站得更高,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吧……”
名利权势,登高望远,说俗是俗,只是世上多少人逃不开这一俗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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