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岱川察觉到了什么,他无措地站在李斯年身后,碰了碰李斯年的肩膀。
李斯年弯腰,把打火机凑近角落里的尸体。那具尸体半仰半靠在石壁上,身上围着很多藻类,想来是死后在水里泡过一段时间。他身后的墙壁上生满了青苔,一株喜阴的植物从石壁薄薄的尘埃中挣扎出来,绕着枯骨腐肉,在黑黢黢的眼窝中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李斯年把骨头上的灰尘和水草轻轻掸去,没了水草缠绕,枯骨没有支撑点,瞬间散了一地。那颗白森森的颅骨在两人脚边滚了两下,停在了水坑边,眼窝里小花轻轻摇了摇。
李斯年瞬间有些崩溃了,他神色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甚至扭头冲方岱川歪歪嘴角笑了一下,仿佛在笑那颗不合时宜开花的头。接着迅速转过身去,抬起左手,手背抵在嘴唇上,整个人重重磕在石壁上,似乎是在轻轻亲吻小指上的那枚对戒。
方岱川低头不敢说话,默不作声地把头骨捡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戳在地上合适,还是要怎么样,毕竟是李斯年的亲爹,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是乖乖捧在了手里。
李斯年头重重砸向石壁,肩膀不断颤抖,黑暗中,方岱川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能听到他压抑地喉音,像是在用力吞进泪水。
“你……节哀,”方岱川想了半天,还是走过去干巴巴地安慰道,“我知道这就是句场面话,但是……”
他背靠石壁,不太凑近他的脸,只是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颅骨,说道:“你爸爸的意思,肯定也不希望你太过难过。”他捧着的颅骨就像一个造型奇特的花盆,方岱川心里有些感喟,“你看,叔叔仿佛知道儿子会千方百计寻到身边,眼窝里开朵花,像不像给你一个生命的暗号?”
——这朵花开得诡异又陈恳,就像是这个早已逝去的生命,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生机。
李斯年额头抵着石壁,从身体里面淌出来的背上弥漫了一室。“我有心理准备,”他咽了咽喉咙,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别过头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转身看着方岱川手里的骨头。方岱川打开打火机,偷偷看他的脸色,李斯年神色如常,只是鼻头红红的。
李斯年脱掉了上衣,拔出那朵花,将头骨包得严严实实。
“我要把他带回去,我不能留他在这里……”李斯年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方岱川,仿佛是在等方岱川反驳。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这种年轻人特有的执拗冲动的神色,不像平时一种隔岸观火地老练和洞悉。
方岱川反倒松了口气,李斯年要是执意要把亲爹的整副尸骨都收敛了,凭他们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运不出去的。假如李斯年设想得是对的,唯有趁着海水灌满洞窟的时候逃生,那留给他们的时间必然不会太长。两个人能全须全尾回去就已经万事大吉了,再带上一具烂秃了的尸骨,方岱川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不过只带走一颗头骨还是能接受的。
“当然不能留叔叔在这里,”方岱川索性也脱了上衣,兜住那个敛骨的布包,其余的布料拧成两股绳子,准备一会儿出去时系在李斯年腰上,“虽然不知道咱们俩能不能活到最后,但是至少埋在沙滩上,这么多年,叔叔肯定憋坏了。”
方岱川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说了蠢话,他小心翼翼朝李斯年看去,李斯年却没有表情,只是盯着手里小小的一捧布包,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坐了一会儿,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方岱川怕李斯年胡思乱想,拼命地想找些什么话题来掺和一下。
“哦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方岱川生硬地拗道:“昨晚那扇窗户,是你关的?”
“?”李斯年抬头,神色并不如往常精明淡然,他目光放空,脸色茫然,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窗户的事情。
“就是走廊的窗户,”方岱川低着头解释道,想到自己的推理,想到李斯年的欺骗,心情还是有些低落,“刘新和你前后脚上来,他说他上来的时候,窗户已经关了。我当时问你的时候,你却说不是。——你撒谎骗我。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开关窗户是为了干什么,除了觉得你是在抿预言家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可是刘新又说他不是预言家,你才是预言家……”
方岱川这一个重磅炸弹抛下来,也确实达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李斯年此时此刻满腹心事都化作了无奈:“你就是因为那扇窗户,所以怀疑我?”
方岱川飞快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李斯年叹了一口气,他烦躁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像是想在纷繁之中捋出一些头绪来。他道:“窗户的确是我关的。我从头给你解释一下,是这样,我出门的时候,发现走廊的墙上,隐隐约约浮现着一些壁画。我数了数,和我们的人数、性别都是一致的,就疑心这个boss会不会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借这个杀人游戏,想找出一些什么东西。杨颂父亲死了,丁孜晖母亲自杀,杜潮生似乎也死了个秘书,牛心妍死了老公,他们每个人都有组这么一场局的理由。我当时看了一会儿,又急着出门验人,没看懂,就下楼了。结果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窗户被打开了。我以为,肯定是有人看懂了画里的暗示,这才会想借雨水打湿墙壁,好看得更清楚些。走廊当时又没人,以我的角度想来,这个开窗的人,既然能读懂boss的暗示,一定是知道一些什么内幕,和当年这么多人的死亡一定有关系。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偷偷玩了一手,默不作声关了窗户,想给那个开窗户的人一点心理压力,看看明天有谁会提到挂画或者窗户。”
方岱川愕然地抬起头来。
“结果你把我拉过去,告诉我是你开的,”李斯年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能说什么?你一个和这个局面毫无关系的路人。——我随口顺着你说的话说了两句,谁知道你会纠结一个窗户……我也真是服了。”
方岱川听到这里,忍不住砸了砸自己的脑门,表情尴尬。
“你这脑子里,别提养金鱼,养条白鲨恐怕都富裕。”李斯年有气无力地总结道。
方岱川懊恼地傻在了原地。果然人傻就不要揽脑力活,推理半天不仅被嫌弃,还被啪啪打脸打得生疼。
“可是,可是也不能全赖我,”方岱川为自己的智商辩解,“自古女巫站错队,你奇奇怪怪的,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无脑相信你。”
李斯年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无奈地问道:“你不认识我?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方岱川愕然:“记得什么?”
李斯年刚想回答,外间突然响起汩汩的水流声。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连忙跑出去查看。
只见他们来时的洞口开始汩汩地向外涌水。海水翻着白色的泡沫,带着砂石和水草漫涌上来,短短几分钟涨到了脚腕高低,速度极快,还时不时发出很大的吸吮声,仿佛恶魔之口鲸吞着空气。
李斯年脸色冷峻。
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里面,弯腰将还成根的骨头捡起来堆在角落里,用水草牢牢捆住,系在角落的石头上。
“快点!”方岱川完全忘记了之前他们在说的话题,在外面大声喊道,“水涨上来了!”
李斯年盯着那个小小的骨头堆,感觉着冰冷的海水慢慢爬上腿根。他闭了闭眼睛,拿起裹好的头骨,一狠心转身便出了里间。
外面已经漫到了腰部,海水在石洞里打着圈转动,形成了阻力不小的一个漩涡。李斯年很艰难地淌着水走过来,将颅骨牢牢护在胸前。水声已经非常大,再加上是在还算大的密闭环境里,水声加上回声,整个山窟仿佛都在震动。
“准备好了吗?!”方岱川大喊道,水已经涨到了他们的胸口。
在海水没顶之前,李斯年冲方岱川果断一点头。
噗通——,两个人同一时间扎进了水里,李斯年水性好,一手扯住布包,一手牢牢攥住方岱川的手腕。方岱川已经在漩涡里晕头转向,不辨方向。
李斯年踩着水,趁上面还剩最后一点空间的时候,托住方岱川,让他去换了最后一口气。
水流的力量瞬间停止了。
在那一瞬间,两个人同时往来路的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