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守严令之下, 魏悦率兵在郡内清缴, 藏匿在云中诸县的恶徒无从隐匿,尽数落网。
在清缴过程中,救出被掠的童子女郎近两百人, 抓捕同罪边民五十余人。更在一口深井内发现数具尸骨, 都是被贼人掠来后害死的孩童,惨状触目惊心。
边军对掠买人口之事深恶痛绝, 秉持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原则,云中郡内的匪徒、闲汉都被归入清扫之列, 有一个算一个, 全被绳索捆上带往城内。无罪当日便可释放,要是有罪, 哪怕仅是牵扯上一点, 就休想轻易脱身。
期间还发现数名形迹可疑的商贾, 细查竟是匈奴的探子!
其祖上随韩王信叛汉,投降了匈奴。韩王信的儿孙归汉,他们却没有跟随,而是留在草原, 随匈奴一同南下劫掠。更借商贾身份为掩护,为匈奴刺探情报。
之前一直很顺利, 哪怕边郡有过一次抓捕行动,因为他们早有防备, 生意不涉及大量铜钱, 全都平安过关。万万没料到, 这次阴沟里翻船,因为一伙掠卖-人口的恶徒被边军盯上,全部抓入官寺,一顿严-刑-拷-打之后,录口供的竹简装了整整五箱。
以他们做下恶事,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此外,还有数名被官寺通缉、一直未能抓到的逃犯,都在此次落网。
一个也是抓,一群也是抓,反正都是清除恶徒贼盗,边军干脆放开手脚,一场对人贩子的抓捕行动,直接扩大为遍及全郡的打-黑-除恶行动。
有狡猾的匪徒叫嚷着无罪,当即被一鞭子抽在身上。再叫再抽,一直抽到叫不出来为止。
汉初倡导无为而治,不代表法律不严。
这些闲汉平日里不事生产,游荡乡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结伙为盗都曾发生,着实为人所恶。这次被一并抓捕,很少有人为其求情,多数边民都在拍手称快。
“早就该抓!”
“该让他们知道厉害!”
轰轰烈烈的抓捕行动持续三日。
藏在云中城内的商队察觉不妙,立刻就想逃走。奈何城门早已经封锁,有边军严格排查,他们早在太守府挂号,刚露面就被抓,一个都没能跑掉。
“我等是正经商人,为何不能出……”
不等商人把话说完,就被一刀鞘拍在脸上。脸颊立刻变得红肿,吐出一口血沫,后槽牙都开始松动。
“正经商人?我呸!”
王伍长冷笑一声,一把掰断领队递上的竹简,当场将其踹倒在地。觉得不解恨,大脚踩住对方脖颈,狠狠碾压两下,怒道:“贼子,若非太守下令要捉拿审问,某即刻取你狗头,将你剁成肉糜!绑起来!”
士卒们群拥而上,将商队众人包围起来。但凡是敢反抗,全部挨了刀鞘。妇人也被拽下大车,狠狠掼在地上,一个个捆在一起。
“查他们的车!”
王伍长亲自动手,将捆扎货物的粗绳砍断,货物全部搬开。只是搜遍箱笼,也没找到任何证据。
商队众人坐在地上,趁机开始叫嚷“冤枉”。
“闭嘴!”
王伍长又挥了一下刀鞘,砸掉带头之人的门牙。见了血,这些人才变得收敛,不敢再继续乱叫。
丢开货物,王伍长的视线转向大车。
绕着边缘走过,视线定在比寻常厚出许多的车板上。弯下腰,手在上面敲了敲,侧耳细听,当即脸色一变。
“伍长?”
“把车板全部撬开!”
士卒们-抽-出短刀,卡在车板的缝隙中,将木板一块块撬开,发现里面竟藏着十多个五六岁的童子。
由于空间太过狭窄憋闷,已有童子脸色泛青,其余也是格外虚弱,声音沙哑,连叫都叫不出来。
将短刀扎在车板上,王伍长小心把孩子抱出,给他喂了水,一点点顺着对方的背。过了有一会,孩子发出猫崽般的呜咽声,一边哭一边抱着王伍长的脖子,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没事了,没事了。”
“恶人都被抓住,没人能再欺你。”
几度沙场见血的汉子,此刻都是双眼泛红,有对孩子的心疼,也有对恶人的愤怒。
在车板被撬开的刹那,商队众人就变得脸色煞白。
很显然,这里的人全都知情,不是主谋也是帮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快去找人,备粟粥!”
将孩子交给太守府的仆妇带走,王伍长怒视地上的恶徒,双颊都因愤怒而抖动。在场的士卒也是义愤填膺,全都手按刀柄,恨不能将这群贼子全都剁成肉泥。
城门前,不少人目睹这一场景,有汉子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怒,当场扑向最近的一个贼人,拳头狠狠砸下,恨不能生撕了对方。
“黑心的贼子!”
“畜生不如!”
伴着汉子的怒骂声,更多的边民涌上来,有的拿着木棒,有的抓着石头,还有的干脆赤手空拳,将商队众人团团包围。
不多时,就听到一阵凄惨的叫喊。再过片刻,惨叫被怒骂压过,再不得听闻。
“伍长,拦不拦?”一名士卒问道。
照眼前的情形,不拦着点,这群人都会被愤怒的边民活撕。
“你想拦?”王伍长反问。
士卒摇头。
事实上,他刚才也在人群中,还顺势踹了好几脚。
等人群发泄完愤怒,商队众人倒在地上,无论是护卫奴仆还是几个妇人,全都是出气多进气少,近乎成了一堆烂肉。倒是为首之人奸滑,就地翻滚藏在车下,除了脸被抓花,手脚少去几块肉,性命竟然无碍。
“命可真大!”
人群散开之后,王伍长和士卒拉开大车,将为首之人拽出来。见众人还要上前,扬声道:“这是贼首,需留下他审问,方能知晓是否还有孩童被掠!”
“诸位放心,一旦问完口供,必让其不得好死!”
王伍长的话起了作用,人群不再上前,而是向两旁让开道路。
商队众人都被捆起来,一个接一个扔上大车。剩下一口气,动都没法动,只能拉去官寺。到了之后还有多少活着,就只能听天由命。反正有了贼首,这些爪牙是死是活,对案件的审理并无多大关碍。
为防有贼人漏网,边军又开始在城内搜查,借边民和几名外地商贾的帮忙,将试图藏匿的几名恶人揪了出来。
审问后才知道,被王伍长抓住的并非真正的贼首,眼前这个内着短褐、外罩皮袄、一脸忠厚老实相的壮年汉子,才是这伙恶贼真正的首领!
贼首被抓住,双手反绑,任凭刀鞘拍在身上,无视周围人的唾骂,始终提着头不发一言。偶尔看向周围的边民,双眼才会闪烁凶光,和忠厚的表象截然不符。
逐一核对之后,确认藏匿在城内的贼子全部落网,城门封锁方才结束。
救回的孩童和女郎被陆续送到城内,同行有各乡的三老、啬夫、游徼,以及各里的里长和老人。他们身后还有一排队伍,是用麻绳捆绑的贼子同伙,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恶人该死!”
不知是谁先开始,石子和土块纷纷砸来,被捆住的人无法闪躲,只能硬生生挨着。实在挨不住,嘴里惨叫求饶,非但没有引来同情,反而使众人的怒火更盛。
“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竟也有脸叫疼!”
“黑了心的东西!”
“畜生,一群畜生!”
“一个不留,都该杀!”
伴着人群的怒骂声,凡是被捆绑的贼人,个个挂彩,无一能够幸免。
赵嘉进城时,恰好见到这一幕。骑在马背上,用鞭子点点车上的三个卫氏族人,冷笑道:“要不要把你们也送过去?”
“郎君,郎君饶命!”
三人大惊失色,不敢大声求饶,唯恐引来旁人注意,只能小声哀求,只求赵嘉能饶自己一命。
“饶你们一命简单,到了官寺,按我说的做。如果稍有不对,你们知道后果?”
三人连连点头,鹌鹑一样缩起脖子,不敢多说半句话,生怕赵嘉改变主意。
卫青蛾策马上前,同赵嘉并行,低声道:“阿弟,此事真行吗?”
赵嘉颔首,道:“阿姊只管放心,事情办完,这些人就同阿姊再无瓜葛。无论之前还是之后,也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牵连到阿姊身上。”
“我不是说这个!”卫青蛾怒道。
“我明白,阿姊是担心我。阿姊只管放心,首尾都已经处理干净。”赵嘉侧过头,微笑道。
“果真?”
“我何时骗过阿姊?”
“好,我信你这一次。”
前方的队伍渐渐走远,赵嘉和卫青蛾先后下马,牵着缰绳,由健仆赶着大车,一路前往太守府。
由于案件太过恶劣,这些恶人已经引起公愤,魏太守决定断速战速决,审完就砍,干脆利落。罪不及死的,全都发去做苦役,不许花钱抵罪,一切处理完毕再上报长安。
至于被贼子掠卖的孩童,有的还能寻到,有的在卖出后又被转卖,除非如窦太后的兄弟一般大难不死,主家遇上麻烦逃走,自己找上官寺,否则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同家人团聚。被卖入贵人府中的,由庶人成了家僮,身份已经定死,就更不可能寻回。
正因如此,众人才会如此愤怒,恨不能活活撕碎这群恶贼。
贼人显然也知道自己的下场,无不脸色死灰,不需要严-刑-拷-打,就将平生所做的恶事尽数道出。甚至彼此攀咬,牵出不少陈年旧案。
审讯到最后,商队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押上法场砍头。边郡同伙之中,过半砍头,余下无论男女一律笞三百。受刑后若还活着,全部黥面,男子罚为城旦,女罚舂,刑期直至老死。
这类重罪犯人,遇到天子大赦才能减刑。如若不然,一生都要做苦役。
景帝虽然身体不好,再活上七八年不成问题。以苦役囚徒的平均寿命,有七成以上的可能,他们等不到新帝登基大赦,就会累死在边郡。
恶有恶报,对于他们的下场,不会有任何人同情。
赵嘉抵达太守府时,魏悦刚巧从门内走出。甲胄换成深衣,霜雪之气和杀气也随之消散。见到牵马走近的赵嘉,不由笑道:“阿多来了。”
“见过三公子。”赵嘉拱手行礼。
卫青蛾退后半步向魏悦福身。
“卫掾之女?”魏悦的视线转过来。
“回三公子,正是。”
“事情阿多已同我说过,不难。带这几人到赵掾处,今日就能办好。”
“谢三公子!”
“无需如此。”魏悦摇头笑道,“只是从此之后,你同原阳卫氏就是两宗。”
“我知。”卫青蛾点头。
这是同赵嘉商量之后,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分宗之后,固然会失去家族的庇护,却能省去更多麻烦。
在寻常人眼中,她无兄弟帮衬,此举实在得不偿失。但于卫青蛾而言,这种只会惦记自家产业、联合卫母要将她卖为僮的族人,有还不如没有,早分早干净!
名声?
差点要由良家子变成僮,甚至连命都可能没了,名声有什么用!
卫青蛾带着卫氏族人去见赵掾,赵嘉被魏悦唤住,一同去见魏尚。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魏悦十分自然的抬起右手,挡在赵嘉头顶,接住飘落的几点冰凉。
赵嘉抬起头,眼前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整齐,指腹和虎口处都结着茧子。
汉朝尚武,士子少有不谙射御。
哪怕是长安城内的纨绔,十个里有七八个能骑马射箭,剩下两三个也能舞-枪-弄-棒。
魏悦箭术精湛,并非一朝一夕得来,而是从幼时就开始苦练。在做吉祥物时,赵嘉亲眼见到魏悦手掌磨破,殷红的血浸透细布,仍是面不改色,一箭接着一箭,直至拉断弓弦。
“阿多,遇事不能心软,不能留任何后患。”魏悦收回手,浅笑道。
“谢三公子提点。”他知道魏悦指的是什么。
在处置卫母的事情上,他自认计划还算周详。但是,涉及到卫母在九原城的夫家,他不免犹豫。最后还是卫氏族人招供,卫母之所以能和掠卖-人口的商队搭上线,同她夫家脱不开关系,赵嘉才最终狠下心。
能同这样的恶人搭上关系,自身定然也不干净。除非他们插翅飞走,否则必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阿多,你忘了我之前的话。”
之前的话?
赵嘉还有些茫然,额头突然被弹了一下。
捂着脑门,赵嘉不明所以。
这是要闹哪一出?
魏悦浅笑,又弹了赵嘉一下,弹完才道:“阿多还要同我见外吗?”
“……不。”
“甚好。”
两人来到正室,魏太守坐在矮几后,手中一册竹简,手边还放着一盘饴糖。
“阿翁。”
听到声音,魏尚抬起头,放下竹简,示意两人近前。由于距离接近,赵嘉清楚看到魏太守的胡子上还有一点糖渣。
“长安有信送来。”魏尚抹了一把胡子,将竹简递到两人跟前,“奏疏天子已经看过,令太仆主掌此事。只是至今没有眉目,似有人故意作梗。”
太仆是九卿之一,秦时设置,汉时沿袭,掌管天子车马和国家马政,并掌管边郡畜牧事务。论理,关乎国本的大事,本该是重中之重,尽早做出决断。接天子令却故意拖延,难免令人心生疑窦。
前任太仆刘舍同魏尚交好,有不妥自会给他递出消息。新任太仆同他并无太多交情,反同灌夫素有来往,想要知道具体情况,就不是那么容易。
魏尚越思越深,有把握此事同灌夫脱不开干系,又觉得对方不会蠢到如此地步,在关乎农耕之事上动手脚。
魏太守不是没经历过政治斗争,人生也曾大起大落。但是,任凭斗争经验再丰富,事情没有头绪,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也是无从下手。
“有何想法?”等两人看完竹简,魏尚开口问道。
“阿翁,依我之见,代国相或有推动,然应非主使。”
灌夫不是傻子,明知此事关乎国本,不可能真的肆意妄为。大概是为了给魏尚添堵,才顺手推了一把。
灌夫不会在乎赵嘉是谁。
在他眼中,赵嘉无足轻重,他针对的一直就是魏尚。不能把魏太守干趴下,挤兑他一回,让他烦恼一阵也好。
这样的性格在掌权时还好,一旦被打落高位,就可能成为催命府。
魏尚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沉默片刻,又看向赵嘉。
“阿多以为如何?”
“回使君,嘉愚钝,实不知此中关窍。”赵嘉的确是满头雾水。他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但从竹简的内容和两人的对话来看,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阿翁,何妨再送一份奏疏入长安?”魏悦道。
魏尚沉吟片刻,直接将长安的来信推到一边,取出一册新竹简,洋洋洒洒写下数语,交给魏悦封好,对赵嘉道:“阿多,我要借你畜场中的耕牛一用。”
大致猜到魏尚的打算,赵嘉当即点头道:“使君放心,嘉今日回去安排,明日就将耕牛送来。”
“善!”魏悦抚须朗笑,递给赵嘉一枚木牌,道,“凭此木牌可出入府内,无需通报。”
“谢使君!”
接过木牌,赵嘉的宾客身份就板上钉钉。只是和其他宾客不同,他不需要为魏太守出谋划策,只要偶尔到太守府露个面,让众人知道他的身份就好。
魏尚的目的,自始至终是为他提供保护,让背后之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下手。
看到摆在架上的青铜器,赵嘉灵机一动,想到日前城内的传闻,开口道:“使君,嘉闻赵掾府上有青铜牛一尊?”
“青铜牛?”
“阿翁,那尊青铜牛鼻上有环。”魏悦道。
魏尚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善,大善!来人,去请赵掾,我要借他家中青铜牛一用!”
前朝的古物,证明此法早被先民采用。古物耕牛一起送到长安,有谁再敢继续在此事上拖延,就是自己找死!
仆人领命离去,魏太守笑着将饴糖推到赵嘉跟前,道:“阿多甚是聪慧,吃糖!”
盯了盘子两秒,赵嘉拿起饴糖送进嘴里,腮帮立时鼓起一块。
长安,未央宫
宣室内,宦者点亮数盏戳灯,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景帝坐在矮几旁,面前摊开一册竹简,上面详细记录着赵嘉献上的驯牛之法以及此法的出处。
魏尚的奏疏早已经送到,其中的内容他也看过数遍,直觉此法大善,当日即交予太仆。只要确定可行,既可发下赏赐。
然而等了数日,一直没有确切消息。
召来太仆询问,先是推脱犍牛数不足,需多搜罗一些。待到犍牛齐备,又上报犍牛鼻孔穿环实为新法,此前未有尝试,需要多观察几天,才能确定犍牛是否完好,能否下田耕种。
景帝虽觉得不耐,但臣子说得在理,也不好强催,以至于拖到今日,始终没有结果。随着春耕时间越来越近,景帝的耐心也将要耗尽。
“阿彻,你觉得此事如何?”
八岁的刘彻坐在景帝身边,一身黑色深衣,没有戴冠。
成为太子一年,刘彻一直跟着卫绾、王臧、汲黯等人学习,即学儒家又明黄老,气质逐渐发生改变。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眉眼间却已有了一股锐利。
“回父皇,儿以为魏太守所献应是良策。”
“为何?”
“父皇常言魏太守坐镇边陲十数年,爱护士卒边民,抵御匈奴有功,是国之良臣。粮乃国本,若无十分把握,魏太守不会上这份奏疏。”
“确实如此。”景帝颔首,提起毛笔,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唤来门外的宦者,命其送到太仆官寺。
“传朕旨意,朕要尽快看到结果。”
“敬诺!”
宦者捧起竹简,弯腰退出宣室。
又过片刻,宦者前来提醒,太子听课的时间到了。
“去吧。”景帝看向起身行礼的刘彻,叮嘱道,“尊师勤学,不可淘气。”
“遵父皇教诲。”
刘彻退出宣室,走出不远,就看到等在前方的韩嫣。
“阿嫣!”
两人年岁相仿,刘彻是胶东王时,就在一起读书、玩耍。
韩嫣的曾祖是韩王信,高祖时叛入匈奴。祖父归汉,受封弓高侯,在七国之乱时立下赫赫战功,得景帝重用,家门重新荣耀。
时至今日,提起弓高侯府,背后如何不论,当着韩家人的面,却少有人再提起当年韩王信投匈奴之事。
“阿彻,这边!”韩嫣朝着刘彻招手,示意他别出声。
“怎么回事?”刘彻走到近前,顺着韩嫣所指看去,发现是自己的两个姊姊。只是和平日里不同,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尤其是长姊,表情似还有些许惊慌。
“长公主日前在城内惊马,这几天都在严查,听说已经有了眉目。长公主今日入宫,去见了太后,现在还没从长乐宫出来。两位公主面带焦急,似要往椒房殿。”韩嫣低声道。
刘彻皱了下眉,转头看向韩嫣,目光锐利,根本不像一个八岁孩童。
椒房殿中,王皇后坐在屏风前,看着对面的两个女儿,神情间带着少有的厉色。最小的女儿坐在她身边,来回看着母亲和姊姊,大气也不敢出。
外人皆道皇后和善,少有疾言厉色之时,与差点登上皇后位的栗姬截然不同。只有椒房殿内的人才知道,王皇后严厉起来,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宫人和宦者都被挥退,连将行也未留下。
殿门合拢,室内只剩下母女四人。
王皇后不言不语,面带冷意。
阳信公主脸色越来越白,终于控制不住全身颤抖,伏在皇后身前低泣出声。
“阿母,救我!”
“救你,如何救?”即使女儿哭红双眼,也丝毫未能让王皇后心软,连声音中都带上冷意。
“阿母?”阳信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王皇后。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我、我只是想为阿母出气,没想会闹这么大。”阳信公主低下头,泪水挂在眼角,嘴唇倔强的抿起。
“没想?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王皇后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却让长女的倔强再也维持不住。
“阿母,阿姊知道错了。”三公主扯了扯王娡的衣袖,软声求情。
“知道错了?她哪里知道错!”王皇后沉声道,“我之前如何教你们?你们又是如何做的?你弟成为太子不过一年,临江王尚在,你不能帮忙,至少不要添乱!”
“我没有……”
“还敢顶嘴!”王皇后点厉声道,“我让你们每日给太后请安,你们去了吗?我让你们同陈娇结好,你们是怎么做的?在长乐宫前嚷着让她行礼,还被太后知道,你都在想什么!我的叮嘱抛在脑后,又惹出这弥天大祸,我救你们?不出两日,我就会落得栗姬一样的下场!”
三个公主都被吓住了。
阳信公主的脸色一片惨白,继而又泛起潮红。
她就是不明白,明明她母是皇后,她弟是太子,等她弟登基,她也会是长公主,凭什么就要在陈娇跟前低声下气?!
“凭什么我要给陈娇低头,凭什么?!”
“凭什么?凭她唤太后大母,你只能称太后。凭她唤天子舅父,可以对天子撒娇,你就只能规规矩矩的叫父皇!”王娡一把将女儿拉到近前,一字一句道,“我在宫中熬过多少年才有今日?你为何不能懂事?难道真要看我落到栗姬一样的下场,你弟和临江王一般?”
“我没有!”阳信公主尚是金钗之年,被王皇后训斥,终于撑不住,再次哭出声音,道出心底的话,“我只是不甘心,阿母,我不甘心。”
“我知道。”王皇后叹息一声,将女儿抱进怀中。
“阿母,我不想对陈娇低头,我不想。”
“我知道,但你得忍。”王皇后抱紧女儿,一下下顺过她的发。
“阿母,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学,就逼自己去做。”王皇后伸开手臂,让三个女儿都靠到自己身边,轻声道,“你们记住,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不能忍就一切都得不到!”
阳信公主只是哭,哭得打嗝。
两个妹妹也被她带着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王娡的深衣。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宦者的声音:“皇后,长乐宫召两位公主前去。”
“阿母!”阳信打了个激灵,猛地抓住王皇后的衣袖,眼中带着恐惧,“阿母,我不去,我不能去!”
“别怕。”王皇后松开女儿,看着皱成一团的深衣,召来宫人,口中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阿母?”
“这宫中何曾简单过?凭你二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给长公主的马下药?”王皇后绕到屏风后更衣,不要宫人上妆,仅是顺了顺鬓发,就走回到女儿身边。
“到了太后面前,切记不要说谎,将你们做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其余的事不要管,多余的话也不要说,明白了吗?”
“诺。”
“阿母,我去吗?”三公主拉住王娡。
“不用,你留在这里。如果太子过来,告诉他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天子面前求情,知道吗?”
三公主点头,老实的坐回屏风前,翻开之前没读完的竹简,继续看了起来。
看看三女儿,又看看长女和次女,王娡叹息一声:“如果你们也能如此,我也就不需如此心焦 。”
阳信公主和妹妹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脸色泛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长乐宫中,宫人换上新灯。灯油是脂膏和蜜蜡调配,还加了草药,燃起来全无半点烟气,还有隐隐的香味。
窦太后微合双眼,靠在矮榻上。
陈娇坐在榻边,手上捧着一册用玉简雕刻的《道德经》,是日前梁王遣人送来。上好的白玉,入手温润,采用隶书雕刻,普天之下恐怕也只这一册。
馆陶公主坐在另一边,说完了日前在城内惊马,又提及拦住疯马的张次公,语气中不无欣赏之意。
窦太后只是听着,良久也未出声。直至宦者来报,王皇后和两位公主已奉召前来,窦太后才睁开双眼。
“皇后也来了?”
“回太后,是。”
“让她们在殿外等着。”
“诺。”
宦者退下传话,窦太后转向刘嫖,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母,凭阳信两个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机挑拨。”还有一点,就是王皇后贼喊捉贼。不过以王娡的心性,这个可能实在不大。
“还行,没蠢得彻底。”
“阿母!”在女儿面前被这样说,刘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想得如何?”
“我……”刘嫖皱眉,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想好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把话说了。”窦太后道。
借阳信两人犯错,将口头约定揭过,哪怕太子日后得知,也只能当做是刘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
毕竟这事是他亲姊理亏。
陈娇合上玉简,抬头看向刘嫖,双眼格外明亮。在刘嫖避开时,眸光不由得暗淡下来,直至一片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