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大娘打发萧韶去村口小溪里打水。
萧韶道:“跟我出去走走?”
林疏点了点头。
失明后行动不便, 但每天的活动还是必要的, 否则便会养懒骨头, 不利于修炼。
此时是清晨,田间的风很清爽。
但是不知为何,这里要比外面暖和一些。
——外面已经是寒冬腊月, 这里却像是早春的光景了, 不知有没有温泉的缘故在。
他看不见东西, 只能听见声音。
远处的地头上,有几个汉子边干活,边交谈写自家的鸡多下了一个蛋之类的内容,气氛很友好。
村子里面,有女人吆喝孩子回家吃饭,不要再和二狗子玩了。
可见桃花源里没有饥馑灾祸, 人们自给自足, 一切都过得很好。
萧韶道:“这里很好看。”
林疏:“嗯。”
光是凭借风中的青草气,树叶的沙沙作响声, 以及远处的流水声, 就可以想象了。
那时候,大小姐说日后想归隐山林, 不知这里合不合意。
——不,不合意。
林疏想, 大概是有疏妹和盈盈, 再归隐山林才会合意。
他有点沮丧, 默默跟着萧韶。
流水声越来越近,萧韶道:“此处是北面,有冻泉,南面是温泉池。”
林疏:“嗯。”
萧韶道:“你便只会‘嗯’么?”
林疏:“”
果然被嫌弃了。
他只能凭着感觉,茫然望着萧韶的方向,又低下头,认错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韶的声音似乎软了一点,“你没有什么话想说么?”
林疏道:“没有。”
说什么呢?
他觉得眼眶有点发涩。
下一刻,萧韶的声音也有点无措:“你别哭。”
林疏别过头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有点委屈。
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被养熟了的仓鼠,忽然被丢掉了。找不到原来的主人,新的这一个姑且给他提供一点食物,又凶的很。
实际上,在失明的情况下,能继续被照顾,就已经很好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感激萧韶才是。
但是他的情绪好像出了一些问题,变得不太明白了。
静了一会儿,就听萧韶走到了自己身边。
“算起来,你我相识已有三年。”
林疏:“嗯。”
嗯完,又想起萧韶不让他嗯,补充一句:“是。”
萧韶的声音里有一点无奈的笑意:“没有不让你嗯。”
林疏:“”
萧韶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道:“你害怕我?”
林疏摇头。
害怕,倒是没有,毕竟萧韶也不会吃人。
只是害怕自己又惹他不高兴罢了。
“三年来,我已见惯你男装,你却一直与我凌凤箫模样相处。”萧韶道:“故而,此事我虽惊讶,却也可以接受。想来你比我更难过一些。”
林疏道:“我看不见。”
看不见。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他眼前一片黑暗,就经常产生错乱,有时觉得萧韶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有时又感觉自己身边仍然是大小姐,只是大小姐变凶了许多。
有时候,想想萧韶在演武场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轻描淡写把苍旻打退的模样,又觉得身边这人简直是个人形自走制冷机,很是高不可攀。
萧韶道:“我听闻以冻泉淬冰玉银针,刺入穴位,可导出瘀血,稍后可以一试。”
过一会儿,又道:“从学宫出来的时候,我带了许多灵药,将灵药浸入温泉,可以去泡。”
林疏:“多谢。”
萧韶问:“你不高兴么?”
林疏的情绪依然没有从低落中走出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抬头望着萧韶。
虽然不知道萧韶的具体身高,总之比自己高就是了——也比大小姐高。
所谓的“玄绝化骨功”,根本就是用来改变骨架的,亏他当时还为大小姐开脱,觉得这是女孩子的爱美之心。
萧韶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会和男孩子相处。若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适,我会改。”
林疏想了想,发觉,事情好像真的是这样。
萧韶是大小姐。
大小姐在凤凰山庄长大。
凤凰山庄没有男人,一个都没有。
所以,大小姐可能只会和女孩子相处?只会哄女孩子?顺便把他当女孩子哄?
再想想大小姐平时对待萧灵阳、越若鹤、苍旻那冷冰冰的态度,林疏忽然感觉到,萧韶对自己态度,也不算是很凶了——简直温和得像春风化雨。
林疏居然对萧韶升起了一丝丝同情。
这人从小到大,除了乌眼鸡似的弟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任何同性。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就接触过么?
林疏于是道:“我也不会和男孩子相处。”
萧韶的关注点放在了奇怪的地方:“那你会和女孩子相处?”
林疏:“不会。”
他就不会和人相处。
萧韶道:“我做凌凤箫时,你我相处也算愉快。”
林疏放弃思考:“我只会和大小姐相处。”
萧韶道:“似乎是这样。”
他又道:“或者你我仍像以前那样。”
知道萧韶也很不知所措后,林疏忽然轻松了许多。
他便道:“但你之前把我当做女孩子。”
萧韶道:“你此前也把我当做富婆。”
韶哥,原来你一直知道么。
林疏辩解:“后来不是了。”
萧韶狐疑:“真的么?”
林疏继续辩解:“真的。”
萧韶继续狐疑:“我并未察觉有何区别。”
林疏持续辩解:“因为我一贯乖巧。”
萧韶姑且放过了他,转开了话题:“若我把你当弟弟看待,是否可行?”
林疏有点害怕:“萧灵阳那样的弟弟么?”
萧韶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听话的那种,不打。”
林疏想了想,觉得似乎可行,于是点了点头。
萧韶道:“萧灵阳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我添了一个弟弟。我想,日后要好好待他,教他练剑,看他读书,看他将来当上皇帝。他原本也是很好的,后来,他六岁的时候,我与他再见,发觉他竟然性情大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林疏道:“他很爱护你。”
“我知道。”萧韶淡淡道,“若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他却是储君。”
林疏发现了一个问题。
萧韶有一个弟弟,却没有做过哥哥。
连爹都不知道女儿并不是女儿,弟弟就更不知道姐姐不是姐姐了。
他忽然很好奇萧灵阳知道真相时的表情。
“不谈这个。”萧韶道:“疏弟不甚顺口,你有小名么?”
林疏:“没有。”
他家老头只这一个徒弟,因此不必取小名,只喊“徒弟”就成了。
萧韶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问:苍旻喊越若鹤什么?”
林疏:“越如杠。”
萧韶又问:“越若鹤喊苍旻呢?”
林疏:“......白云。”
“为何?”
苍旻并不是很白。
林疏道:“白云苍狗。”
感受到了萧韶的沉默,林疏居然有点想笑了。
学宫中的男孩子们,关系疏远的,都是以“x兄”、“师弟”、“道友”相称。关系好的,就互相起诨号,千奇百怪,几乎涵盖一切飞禽走兽。
——总之,就是没有一个正经称呼。
“疏儿?小疏?”萧韶道:“还是像姑娘。”
林疏道:“韶哥也并不顺口。”
“不顺么?”萧韶道:“喊一声给我听。”
林疏:“韶哥。”
“再喊一声。”
“韶哥。”
“不顺么?”
“不顺。”
萧韶似乎沉吟良久。
终于,开口道:“可以去掉韶字。”
林疏迟疑了。
半晌,吞吞吐吐道:“......哥?”
“可以重复一下。”
“......哥哥?”
萧韶道:“尚可。”
林疏却感觉浑身不对劲。
他提出申请:“可以喊兄长么?”
萧韶:“并不通顺。”
林疏:“?”
韶哥,你告诉我,哪里不通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