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幻觉。
他指尖微颤, 将那片东西从衣襟上摘下,拿在眼前。
轻红色,像夕晖,拿在手中, 指尖有融融的暖意。
他失血过多, 眼前一片模糊, 勉强看出这是一枚很小的羽毛。
可剑阁没有桃花, 也不养鸟。
他拿着羽毛茫然四顾, 却见前面的众人变了神色,看着自己。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这些人害怕——便回头, 看见自己身后燃起金红火焰, 映亮了半边天空。
一阵风将他卷起,红影一现,一条胳膊横过了他的腰间, 他被打横抱起来。
只听耳畔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 极好听的音色,像拌了冰块的桃花酒,在山峦间荡起层层回音。
“诸位英雄,别来无恙。”
众人大惊骇,秦道友更是蹬蹬瞪后退数步, 胸脯剧烈起伏:“你, 你……!”
“我?”那人轻轻一笑,烈日如海,火焰顷刻间在人群中央燃起!
这火海炽热明亮, 如煌煌烈日,其中肃杀之气,又似乎暗含浩荡天意,任是渡劫修为,也犹如面对劫雷一般,毫无反抗之力。
林疏经过前面的一番折腾,虚弱已极,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不许……再染杀孽。”
那人轻轻亲一下他额头:“好。”
“诸位英雄为神器鞠躬尽瘁,萧某钦佩已极,每每想起,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他说:“不过神器乃大凶之物,于世道有碍,如今就遂了诸位的意……”
他特意顿了顿:“诸君便留在此处,投身剑阁深渊,以毕生灵力镇压神器罢——秦兄功劳最大,当为阵眼,百年太短,不若千年。”
秦道友面如死灰,当即双腿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这样的刑罚,恐怕比直接赴死难受百倍。
那人轻笑,笑罢,声音极冷,冰封千里。
“滚。”
烈火大盛,狂风四起,浩荡气机涌起,这一百多个人,下饺子一样,被风与火裹挟,嚎叫着落入剑阁崖下深渊。
林疏笑。
笑完,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失去一切思考能力。
他缓缓转向那人。
不甚清晰的视野里,这人穿着一身红衣。
林疏抚上他脸颊,感到自己被抱得很紧,紧到能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还未说话,眼泪便先下来了,声音颤抖:“你…怎么……”
那人微颤的指尖抹掉他眼泪,低下头来,与他额头相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了什么?”
林疏正掉着眼泪,又笑:“在十五年前,种了……一个鸡崽。”
他死死咬住下唇,把脸埋在他肩上:“萧韶,萧韶……”
“是我。”萧韶哑声道:“宝宝……不哭了,是我。”
他抱着林疏,不断吻他额头和眼睛:“宝宝种了一只鸡崽,现在就有一只凤凰。”
林疏颤声:“你不是……自废了凤凰血么?”
萧韶把他放下来,好让他能抱得更紧,一边顺着他的头发,一边道:“但我也吃掉了那只凤凰的魂魄。”
“乖,不哭了……我再也不走了。”萧韶道:“宝宝,你受苦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声落下,林疏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两年,万里山河踏遍,自始至终,他从来不是独当一面的人,也不是想去独当一面的人。
他只是个没了饲主的仓鼠,拼命在永远不会停止的滚轮上徒劳奔跑。
当时他也没觉得委屈。
可在萧韶的怀里,所有的……所有的委屈,无数个夜里被刻意遗忘的难过,全部涌上心头。
“秦……”他喘不过气来。
萧韶轻轻拍他的后背:“被我打下深渊了。”
他埋在萧韶肩膀上,右手死死抓住他衣服:“镜子……”
萧韶:“我去砸掉。”
他似乎割破自己手腕,喂到林疏唇边:“宝宝,乖,喝了。”
林疏看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只嗅见血腥气,但萧韶要他喝,他就咬住萧韶手腕,一口一口将涌出来的血喝下去。
血入喉中,在体内灼起来,片刻过后,变成一种熨帖的温暖。他先前所受的伤似乎全在片刻间愈合,不复方才的虚弱,眼前之物也渐渐清晰。
他从萧韶怀里出来,与他怔怔对望。
“宝宝……”萧韶的眼底有些红:“我好想你。”
林疏“嗯”了一声,和他再度抱在一起,在废墟的冷风里,仿佛相依为命。
他道:“我也……想你。”
萧韶擦掉他眼泪,认真看着,眉梢眼角里,像三月桃花那样的温柔。
待林疏情绪终于平静,萧韶牵了他的手,带他走入废墟。
首先被找到的是重伤濒死,昏迷不醒的灵素。
萧韶又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盛了满玉瓶的血,蘸在她唇上。
林疏看着灵素苍白的脸颊渐渐恢复血色,看了看萧韶腕上的伤口。
“现在是真的凤凰血了,”萧韶笑了笑,道:“活死人,肉白骨。”
林疏和他一起捧了玉瓶在废墟中穿梭,救起了尚未完全死透的剑阁众人。
鹤长老带头,欲向萧韶行大礼,谢恩人。
萧韶扶起他:“长老不必客气,我并非外人。”
鹤长老:“恩人这是哪里的话……”
然后,他面前展开一张婚书。
萧韶眼角带笑:“长老,我是阁主三媒六聘订下的未婚妻。”
长老们眼中的神色先是“我信你个鬼”,但传看完婚书后,立时看萧韶的眼神就从看恩人的眼神变成了审视的眼神。
林疏不知萧韶打了什么算盘,他问鹤长老:“长老,我有一惑。”
鹤长老和蔼道:“是何疑惑?”
林疏道:“剑阁究竟有没有《长相思》?”
鹤长老抚着雪白胡须,再也不见当初讲述大魔故事的严谨神情,而是作神棍状:“正如古话,信则有,不信则无……”
林疏:“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他被萧韶牵了手腕。
萧韶对长老们行一礼:“诸位长老,我且去与阁主商议婚事,顺便周游四海,就此别过。剑阁修缮,全由凤凰山庄代劳……”
边说着,边捞起林疏飞起,远离了长老的攻击范围。
只听鹤长老声如洪钟:“岂有此理!!!”
但萧韶已然挟林疏逃之夭夭,下了山,立刻抱林疏上马,搂住他的腰,一路南下。
林疏回望剑阁雪山,默念长老再见。
天河里,一舟而下。
舱里,萧韶给林疏盖好被子,亲了一下他额头:“睡吧,先睡一觉。”
林疏的精神也确实是疲累已极,抓着萧韶的衣袖,几乎是立时便睡了。
起初是噩梦缠身的,天意,宿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耳边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安抚,他嗅着记忆中的飘渺寒梅香气,渐渐平静,浑身像是浸在温水里,不再如惊弓之鸟那般惴惴不安,睡得安稳。
醒来时,被萧韶抱在怀里。
萧韶道,宝宝,都告诉我吧。
林疏点了点头。
烟花三月里,画舫船上,他靠在萧韶胸前,望着窗外山水,开始从头讲起。
“我生在剑阁……”他闭上了眼睛,记忆中有一点幽微的闪光,如萤火,带他溯流而上。
说年少时。
说无愧。
说桃源君。
说最终死在塔顶的大巫。
这一说,就是一天一夜的光阴。
萧韶抚着他的头发:“为使清卢活着,你把他送到了千年之后,并把折竹和《长相思》给了他。葫芦师父……就是清卢,你小时候学的《长相思》,其实便是你现在亲手写下的《长相思》……”
他笑着亲了亲林疏头顶:“所以,你怀疑……你就是折竹?”
林疏点了点头:“无缺说,他已经点化了折竹,又喂了它许多果子……只差几十年光阴,折竹就可以变人了。”
而清卢在现代几十年后,折竹化人,他便将其收做徒弟,为缅怀故人,又取名“林疏”。
清卢资质不好,一直没有修到渡劫,那枚他刻下的接引魂印,最终在他自己身上发挥了作用。
他便回到这里,回到一切都未发生之前。
萧韶捏他胳膊:“但是宝宝又软又漂亮。”
林疏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萧韶改口:“折竹也非常漂亮。”
林疏玩他手指:“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我将折竹留给清卢,才有了今日之我,可若无今日之我,又不会有人将折竹留给清卢。”
“像一个圈。”萧韶道:“桃源君收了小林疏做徒弟,小林疏又长成了桃源君。”
林疏望着窗外星星:“所以……从哪里开始呢?”
萧韶道:“从上古,折竹被锻出而始,绕一个圈,又出去,到萧韶与林疏飞升仙界,脱离天道而止。”
林疏看他在空中画了一个时间轨迹的示意图,笑,又看向他:“我在镜子里的时候,觉得像一个死循环。”
“或许时间并不分先后。”萧韶在他们面前的半空中幻化出幻象,时光河流缓缓向前,因果之线相互纠缠。
“我们在光阴中,如船顺流而下,只可随光阴向前,故而觉得先有前事,再有后事。”萧韶轻轻道,“但站在河外,它们其实是同时存在。”
他手拨因果之线,如弹琴弦。
“因果之间,相互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扯了一根线,让林疏看整条光河的变化,道:“若改前事,后事随之改换,若改后事,前事亦更改。”
“故而……你以为万事注定,自己徒劳无功,其实是因为你看到的事情,已经改变过,与之前不同了……你已经改变许多了。”萧韶埋头在他肩上,似乎沉迷他身上气息,闷闷道:“宝宝,世上若没有你在,我又怎会还活着?”
林疏抱住他,轻轻顺毛,像安抚一个撒娇的大孩子。
他怔怔看着幻象中时光的河流,看到时间与空间最深处的秘密。
时间只是维度,不分先后。世上本无过去,也无未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听见自己喃喃念道:“这是《长相思》扉页的句子,我刚刚明白,可那句话……是谁写上去的呢?”
萧韶道:“或许是清卢后来所添。”
林疏道:“若他也在光阴中悟到这样的道理……”
萧韶道:“那他境界已可以白日飞升,有朝一日,你还能与他仙界相见。”
林疏道:“……我悟了。”
萧韶亲他脖颈。
林疏道:“你该去学物理。”
萧韶:“万物之理?”
林疏:“嗯。”
“不学。”萧韶扯他衣服:“万物哪里有仙君好玩。”
林疏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看着他,顺着他的动作被压在软塌上。
红烛明灭,萧韶动作却顿住了。
林疏:“?”
就见萧韶道:“我忽然想起,你是桃源君……”
林疏歪了歪脑袋。
萧韶似乎想重新给他把衣服穿好:“我还喊过你师父,也喊过前辈……”
林疏想笑,笑此鸦终于醒悟自己在做什么。
他伸手捧住萧韶脸颊,轻声道:“师父疼你……”
萧韶思考他话中的意味,思考毕,眼神渐渐就变态了,俯下身来,哑声道:“我也疼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