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军参谋处里,有一位参谋,姓马,名浩天。男生女相。
这可不是说他相貌柔美。他那女相,大概就是中年农妇的一型。套上军服,他怎么瞧怎么像个女扮男装了的老娘们儿。故而,马参谋又有一个外号:马大婶。
现在的参谋处,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去参谋。而且军中久不发饷,大兵们可以出去自行找财路,参谋处内的众位却不能带着手枪出去打劫。马浩天参谋眼看着自己要饿肚子了,便只好硬着头皮过来恳求何司令给想想法子。
何司令听了,低头喝茶,半天不说话。
马参谋坐在下首,偷眼瞄着他,明知道他不过是个青年学生出身,要人马没人马,要资历没资历,放在这里不过是个半傀儡似的人物。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觉着有些不安。何宝廷这人凉阴阴的,成年累月的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在琢磨什么事情。马参谋对于带着点神秘性的人物,素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二人相对无言的又枯坐了半晌,何司令终于开了口,语气很和缓:“刚打下了万通县城,他有钱啊。”
马参谋苦笑道:“李团长有钱,也不会给我们参谋处一分一毫啊。”
何司令也笑了笑:“他不给,你就去要嘛。”
马参谋一伸舌头:“司令,那我可不敢啊。”
何司令放下茶杯,把好脸色收了回去:“怕,不怕我。嗯?”
马参谋有点发懵:“不不不,不是的!司令,我的意思是,您宽宏大量,又体恤下面这些人,您的好处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处里才推举我过来向您请个主意的。”
何司令冷冰冰的开口道:“现在世道艰难,处处都在闹饥荒,参谋处暂时拮据一点,也该想法子克服一下才好。”
马参谋哀求道:“司令,您是不知道,我们现在全处上下的人,天天都只靠吃小米度日了。”
何司令微微颔首:“小米最富营养价值,吃多了头脑清楚,非常适合你们参谋处的人食用。”
马参谋听了这话,还有什么可说,只能悻悻告辞了。
马参谋刚出了何府不远,便迎面碰上了团长。今年刚满三十岁,生的是高挑个子,相貌堂堂,一身匪气。见了马参谋长,他高声大气的笑道:“我说马大婶子,我猜你是去司令那里化缘去了,对不对?”
马参谋对于,素来都有些畏惧。此刻听了这样的调侃,也不敢多说,只能陪笑:“李团长真是聪明,我这参谋处的确是……大家快要撑不下去啦。”
“哈”的一笑:“司令怎么说的?”
马参谋苦着脸答道:“司令不管啊。”
给他出主意:“你让老蓝来,司令最听他的。”
“蓝参谋长去西安了,人家是有法子的人,能甘心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小米?”
又“哈”的笑了一声,也不道别,摇摇晃晃的就丢下马参谋,继续向前走去。
进了大院,他冲着一个手握小铁锤的勤务兵作势一踢:“饿不死的小崽子,干什么呢?”
小勤务兵伶伶俐俐的一躲,然后倔头倔脑的回道:“李团长你甭欺负人,我有名有姓的,你总叫我小崽子干什么?”
听了这番话,倒是气笑了,一招手道:“那好,我说赵小虎,你成天价拎个锤子东摇西晃的,日子过的很舒服嘛!”
赵小虎向他一晃手中沉甸甸的布口袋:“我要给司令砸核桃去呢,可不是偷懒。”
走过去,亲亲热热的抬手搂了他的肩膀:“你个虎崽子,司令干什么呢?”
赵小虎答道:“司令刚上了床,要睡午觉呢。你现在可别去扰他!”
给他额头上一记爆栗:“我j□j妈的,当初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可是我,现在你可好,成了司令的看门狗了!”
赵小虎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听了这话就满脸的为难:“你去把司令吵醒了,到时候皮肉受苦的还是我!这么的吧,李团长,司令中午至多就睡半个小时,你先坐着歇歇,我给你砸核桃吃。等你歇够了吃足了,司令也就睡醒了,这么着不好吗?”
知道何司令的脾气,自己没什么急事,就也不愿去无端的招惹他——不是惹不起,是嫌麻烦。可是现在这十月天气,似乎也不大适合坐在院子里乘凉。
赵小虎此时已经将一把木椅子搬了过来,又用袖子将椅子面胡乱蹭了一遍:“李团长,你坐吧。听说你把万通县城给占了,大发横财啊!给我讲讲呗!”
抬手摸摸下巴,很得意的沉吟了一下:“这个……有什么好说的。你没见过打县城吗?”
“听说万通是个大县,你们还把县长给点了天灯?”
笑起来:“那就是立个威信!另外也让百姓们看个热闹,晓得不听话的后果。”
赵小虎又好奇的问:“听说县长是个胖子,浑身都是肥油,足足烧了大半天?”
眉飞色舞起来:“岂止大半天?好家伙,不知道那老小子平时都吃什么,好那身肉,简直赛过三口大肥猪!”
赵小虎蹲下来,从布口袋中掏出一个核桃放在青砖院地上,举起锤子三两下便敲碎了外壳,将里面那颗完完整整的核桃仁递给。
吃了核桃,忽然问道:“司令最近在忙什么呢?”
赵小虎想了想后才答道:“也没忙什么。就是偶尔念叨念叨蓝参谋长。”
起了兴趣:“念叨他做什么?”
赵小虎低头继续砸核桃:“不知道。”
“你天天跟着他,会一点不知道?”
赵小虎砸的专心致志:“你要是问我司令一天吃了多少斤核桃,那我就知道。”
不爱吃核桃,幸而在他吃了三个之后,何司令便睡醒了。
何司令睡醒之后,还要打哈欠发呆穿衣服洗脸。这一系列程序,虽不繁复,可因他动作太慢,所以也持续了至少二十分钟。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直到何司令无声无息的走入客厅,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那把硬木椅子上。
没起身,就只向着何司令咧嘴一笑:“司令,我来啦!你睡好了?
何司令垂了眼帘,头上的短发乱七八糟的竖起来:“好。”
又道:“我这是刚从万通赶回来。万通是个穷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带回来点烟土,倒是上等货。”
何司令轻声道:“吸鸦片,是不好的行为。”
在何司令面前,仿佛受了感应似的,不由自主的也斯文了态度:“偶尔玩两口,也没事!”
何司令下身穿的是军裤马靴,上身套了一件黄呢制的军装上衣,敞了怀,里面白衬衫的下摆就松松垮垮的垂在裤腰外面。听了的话,他忽然低下头,开始抬手系扣子。
系了两三个,他的目光转向:“容易上瘾。”
哈哈一笑:“怕什么?咱又不是抽不起!”
何司令也淡淡一笑,不说话了。
两人这么相对无言的干坐着,觉着多少有点窘,就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盒烟卷,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再找火柴,就找不到了。
何司令手边的小桌子上就摆着一盒,何司令不给他,他也不大好意思自己去拿。犹豫片刻,他忽然一咬牙,心里对自己说:“我怕他个屌!”
想到这里,他就鼓了勇气,起身走到何司令面前,将那盒火柴拿了过去。其间何司令一直垂着眼皮,目光无比呆滞,几乎连眼神都消失了。
划着火柴点了烟,深吸一口,心里觉着松动了好些;脸躲在淡蓝色的烟雾后面,神情也变得活泛了。
“司令,听说蓝拜山去西安了?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何司令心里还在想:“最富庶的万通县……拿点烟土过来敷衍我……这帮混账……”忽然发现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就愣了一下:“什么?”
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司令,你是真睡醒了?我刚问的是:蓝拜山什么时候去的西安?我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啊?”
“走了大概有半个多月,找傅主席去了。”
“傅仰山?”
“是。”
“找他做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枪,就把这地方占住了,管他谁来,直接打死,也做他两天皇帝,不是很好么?姓傅的要是真收编了我们,兄弟们岂不是凭空就多了许多束缚?”
何司令解释道:“外边的报章上,都把我们称作巨匪了。”
高声笑道:“管他呢!兵匪本来就不分家嘛!还是那句话,咱们有人有枪,干嘛非得投在姓傅的手下?”
“不过是名分上的罢了,让他给我们一个番号。”
忽然坐直了身体:“给军饷吗?”
何司令摇摇头。
又坐了回去:“操!那有个屁用!不还是得咱们自己找钱找粮去!”
何司令的心里又想:“你找来了成千上万的钱粮……就给我送来一点烟土……”
何司令这人非常的小心眼儿,否则从早到晚,哪里有那么多事情可供他记恨思索呢?
抬手摸了摸头上那层短短的头发茬儿,开始把谈话转入正题:“司令,金焕然说是你让他带兵进的万通县,这是怎么回事?城是我打下来的,他姓金的算是哪根葱?打仗时不出力,吃肉时凑上来了——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的事!”
何司令抬起头,木然的脸上现出隐隐的惊异之色:“金团长说是要去支援你。怎么,你们之间又闹起来了?”
挽了袖子:“姓金的最会扯屁!他的话你也信?”
何司令沉了脸:“李团长,你说什么?”
见瓷人的脸上笼罩了怒气,就晓得自己方才那话有些粗鲁太过了,便嘻嘻一笑,把话转圜起来说:“司令,金焕然这人太狡猾,专门爱假借你的名头狐假虎威。你是个厚道人,哪里知道他在下面掏了多少坏呢?”
何司令本来对就有意见,此刻听他语气无礼,愈发气的一张脸雪白,再解释,他也不肯听了,只抬手将身边桌子上的茶杯拿起来重重一顿:“李团长若是对我这里有意见,大可拉队伍走人!跑到我这里张牙舞爪指桑骂槐的,算是什么意思?嗯?”
他生气,可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棘手:“司令,你这脾气怎么这么急?我哪能有拉队伍走人的意思呢?我就是跟你抱怨两句,没别的想法。好啦,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气啦!”
何司令敢撵走,自然是有他的一份自信。他晓得现在这个时候,一旦带着他那个团闹了独立,第二天就能让人给围歼了——五十里外的陀螺湾里驻扎着好几万关外撤出来的大兵,前几天无缘无故的把人家一个班的兄弟给扫射了,那帮东北大兵们肯吃这个亏?要不是看着是安国军下面的人,早拥上来一人一口把他活嚼了。
何司令是个很实际的人,的道歉对他来讲,不过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没有任何意义。抬手摸了摸自己那乱糟糟的短头发,他强压怒火的开了口:“参谋处穷的要断顿了,你也多少接济他们一点。”
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明天就……”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就给他们送点钱粮补充补充。那个……蓝参谋长现在也不在本地,处里肯定没有负责的人,我干脆把东西先送到司令你这里,到时候等蓝参谋长回来了,再把东西分下去。好不好?”
何司令心想:“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不这么着敲打他一番,他还不识相!粗鲁无知的东西!丘八!抢了整个县城,就送我一点烟土,他妈的……”
脑子里乱哄哄的转了一大圈,何司令回到现实,脸上颜色渐缓,微微转身面对了,他安抚道:“打万通,你是主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金焕然那边,如果闹的过分了,我也要说他两句的。你放心好了。另外,我这里地方有限,粮食运来了,让我往哪里安放?你把粮食折成大洋,送过来就是了!”
兴致勃勃的来见何司令,结果挨了一顿胡卷,灰头土脸的从何府退了出来。心里依旧是没生气,就是有些沮丧。好像犯了什么大错,而又尚未挽回一样。
出了大门,他向前走了两三步,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忽然抬手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道:“嘿!我怕他个屌!”
话虽这样说,第二天上午,他还是派人往何府送来了五百块大洋。何司令独自坐在光绪年间的硬木太师椅上数着银元,无缘无故的就悲从中来,觉着自己像个叫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