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抵达光华县后,很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能想当然的继续前行,因为这里有铁路,但是却没有火车。
这就是何司令痛恨这片土地的原因——有汽车没有汽油;有铁路没有火车;有唱片没有留声机——这种生活真是让人受够了!
金焕然和李世尧还在后面带着大部队,何司令只好派孙师长去找火车。孙师长接受了这个任务,觉得好像入手了一根烧红了的狼牙棒——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给何司令变出一列火车来。
何司令很麻烦,不过惹恼了他,恐怕还要更麻烦。所以孙师长思索了半夜,翌日清晨带兵出发,准备去最近的大车站中,找一辆回来。
最近的大车站是在保民军的地盘上,孙师长此去,行为无疑是等同于入室抢劫。为了能够一抢而成功,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连炮兵营也一并带了走。
何司令在等待期间,心情似乎是很不错。光华县比芦阳县热闹了不只百倍,县内有大饭馆,有好戏园,连窑子里的姑娘都比别处漂亮。从西安过来的客商,无论如何都是要从这里经过的,所以这里的繁华有来由,很持久。
何司令在戏园子里看了两场戏,又在福泰楼里吃了几顿像样的好饭。等到了第七天,李世尧等人都带着兵赶过来了,孙师长才押着一列火车回了光华站。
“完了。”孙师长的脸变成苦瓜:“咱们这回算是同保民军结下梁子了!他们阮司令的一个弟弟让咱们炮兵给轰了。”
李世尧满不在乎的一挥手:“老孙,你怕他个屁。姓阮的手下统共也没几个人,别说轰了他的弟弟,就算把他老母也给轰了,他又能怎么的?”
孙师长听了李世尧的话,倒是稍微安了点心:“你说的也有理,他能怎么的?”说着他转向何司令:“司令,这火车还挺新的,里面包厢也干净,还铺着地毯呢。”
何司令微笑着点了点头:“孙师长这一趟干的不错。”
孙师长挺长时间没在何司令那儿瞧过笑模样了,此刻就很高兴:“司令过奖了,这还不是我应该做的嘛!”
李世尧扫了何司令一眼,想着自己上次挨了他一个嘴巴。
又忙乱了三天,何司令终于是稳稳当当的上了火车。在上车的时候,众人很久违的见到了蓝拜山。
蓝拜山一身军装打扮,看起来依旧是干净利落,只是脸色寡白,不复往日的精神焕发。他一手拄着根黑漆手杖,一手扶着个勤务兵,身后还有人抱着他的腰;几人合力好容易才把他搬运上了车。孙师长怔怔的望着他,想叫他一声蓝参谋长,可是犹豫再三,见旁人都不发言,自己也就把话咽了下去。
李世尧笑模笑样的旁观着,心想姓何的还真敢做,蓝拜山好好一条汉子,就让他给祸害成了这个样子,如今大概也就算是他的外宅了——虽然内宅还不存在。
玩的出奇,有点意思。
何司令随后也上了车,和蓝拜山相比,他依旧是不修边幅,下身穿了黄军裤黑马靴,上身松松垮垮的套了件白衬衫,领口的扣子没系,弯腰低头时,能从他那j□j的胸膛直看到腰间的皮带——肌肤非常的雪白,胸口两点玲珑的粉红。
这趟火车中,除了何司令所在的大包厢之外,后面还有十来节车厢,装的是孙师长同他手下的那些个兵,以作路上的保镖。至于军械处、参谋处、后勤处等闲散机关,则跟着李金二人在后面慢慢行进。
何司令进了包厢之后,便歪着身子瘫在了靠窗的沙发上,因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刺目,他便随手抓起蓝拜山摘下来的军帽歪扣在头上,遮住了两只眼睛。
“拜山!”他的上半张脸隐没在帽檐下,只见两片嫣红的嘴唇微笑着抿起来:“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蓝拜山同他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半固定的小桌子。想当年从天津一路后撤到热河,又从热河向西一路溃败。如今终于是有了翻身的迹象,这的确是令人振奋的。
这点振奋让蓝拜山一时忘我,忍不住就笑道:“要进城了,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孩子气。”
何司令猛然坐起来向他前倾了上身,头上还歪戴着那顶军帽:“好哥哥,你弟弟我是个乡巴佬嘛!”说完他伸手一抬军帽,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来。
蓝拜山凝视着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觉着百感交集——应该对他好一点,他是真爱着自己的;不过自己也废在了他的手上……左右为难啊,左右为难!
蓝拜山为他摘了帽子,声音在温和中带了点颤抖:“极卿乖,哥哥带你进城玩。”
何司令听了这话,似乎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他忽然起身在蓝拜山面前来回踱了两圈,然后回身蹲在蓝拜山面前。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又站了起来。
这回他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一瓶洋酒同两只玻璃杯子回来了。
拔开瓶口的木塞子,他倒了两杯酒,将一杯推到蓝拜山面前,又将自己的一杯端起来:“拜山,你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对我说话了,我们喝点酒吧!”
蓝拜山的手指触到了玻璃杯子,还未回答,就见何司令已将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随即弯下腰,被呛的大咳起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何司令的专列,像一条小蛇一样,在连绵的山峦中扭动着前进。
蓝拜山一直担心着会有土匪,然而正像何司令所预料的那样,土匪也是人,并没生了熊心豹子胆,敢打何司令的主意。
在三天半之后的一个下午,何司令的列车终于抵达了西安火车站。
何司令在蓝拜山的建议和指导下,换了一身新制的黄呢军装,且在外面腰间扎了一根武装带。戴上帽子后,他对着包厢内的大穿衣镜扭了扭脖子:“热死我了!”
蓝拜山道:“年纪轻轻的……”
何司令接下去道:“倒也要个好啊!”
蓝拜山一笑:“这不是什么都明白吗?”
此时列车缓缓停稳,旁边包厢中的副官们也已经在车门两旁站好。何司令走到门前,很不以为然的又拧了一下肩膀——他实在是热。
车门开了,他弯腰走下门口的小铁阶梯,随即就见迎面一个高大男子,昂首挺胸的向自己走了一步,然后很有保留的伸出一只手,满面春风的笑道:“哈呀,何军长,我的老弟,你总算是来啦!”
何司令本来就有些反应迟钝,此刻虽也伸手同来人握了,可是面无表情,只是望着对方发呆。而对方看清了何司令的模样之后,也是有点怔。
双方相对无言,正是尴尬之时,旁边有人过来,却是先前跟着蓝拜山往来西安的一名秘书。这秘书很有眼色的轻声向何司令介绍道:“司令,这位就是赵将军了。”
何司令听了这话,算是回了魂,握住赵振声的手一摇,刚要说话,忽听得四周骤然响起一大波吱哇怪叫的声浪,把他吓了一大跳。转头四顾时,才发现原来周围不知何时埋伏着几支军乐队,军乐队中一色大汉,扛着长号圆号,吹的满脸通红,挣的一脑门子汗,仿佛要用巨响震死谁一般。何司令又侧耳听了听,一点调子也没有找到,反而受了影响,搞得心里乱糟糟的。
赵振声听了这种音乐,也有些心神不定。原来前一阵子东北大兵们的首脑荣司令抵达西安之时,傅仰山便以这种最高规格进行了迎接。荣祥如今算是被傅仰山笼络住了,赵振声不甘落后,也打算对何司令表示一番盛情。傅仰山迎接荣祥之时,动用了四支军乐队,他赵振声除了不是省主席之外,其余方面不比傅仰山差什么,自然也可以摆出同样的场面。
何司令摇着赵振声的手,大声道:“赵将军,你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啊!!”
赵振声高喊:“老弟,不要这样见外!”然后忍无可忍的一抬手,仰天长啸:“别他娘的吹了!!!”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
所以何司令嗤嗤的笑声就尤为清晰。
赵振声非常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最近频频出丑,而且每次都是自找的。前些日子,他在向荣祥展示军威时,一不小心被裹进了齐步走的士兵方阵,当场把帽子挤飞;今天又是……
他同何司令两人面对面站着,并且依旧保持着手握手的姿势。何司令笑得浑身发抖,因为脸蛋漂亮,所以让人想起花枝乱颤这个词,虽然很不准确,因为何司令并不女里女气。
咽了口唾沫,赵振声红着脸开了口:“这个……真是让你老弟见笑了啊!”
何司令觉着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笑的场面了,强自控制着恢复了正经面孔,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这没有什么。赵将军久等了吧?”
赵振声很不自然的一摇头:“没有,没有。”——方才摆出的那身气派,真是一丝也恢复不起来了。
傅仰山为了讨好荣祥,把自己一套顶阔气的花园府邸让出来供其居住。何司令名义上还是赵振声的部下,可是赵振声晓得何宝廷三字代表着数目不明的一大批人马和财富,所以也绝不敢怠慢了他。他没有摩登漂亮的大宅子可以让出来,可是一般的好公馆还是有几处的。他好中挑好,选了一处高大洋房宽敞院子的宅子,请何司令住了进去。何司令在芦阳县住了几年的小瓦房,对于这样的宅子,自然也就没得挑剔了。
赵振声觉着何司令这人的相貌很异常——不像个活人,当然也不像死人。美是美的,但是没有血气。而且总仿佛是心不在焉,自己在这边正长篇大论着呢,那边已经走了神;自己这边兴味索然的住口了,那边忽然一抬头,接着一小时前的话题聊了起来。
赵振声是个大刀阔斧的性格,同何司令实在是交流困难。幸而二人相处几天之后,渐渐熟络,何司令的反应速度便明显加快了一些,基本可以跟得上赵振声的思路——如果赵振声能够心平气和慢条斯理的交谈的话。
赵振声很亲热的称呼何司令为极卿,他说:“极卿,只要把傅仰山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踢开,陕西就是我们的了!”
何司令也称呼了赵振声的字:“正臣兄,的确是你说的这个道理。只是傅仰山不会等着我们去踢他的。况且他有中央政府的支持,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啊!”
赵振声莫测高深的一笑:“中央政府支持他?或许是支持过的,可是在他赶走中央派来的金专员后,南京那边的态度就难说喽!”
“金元璧不是被南京政府召回去的么?”
“极卿,你的消息闭塞了。”
何司令笑了笑:“诚然。我这几年住在山中,早已不闻世事了。”
“极卿,当然,我们现在也无需着急。有了你,我是如虎添翼,不怕傅仰山再搞出什么花样来。哈哈!”
何司令附和着继续微笑,心想只怕傅仰山一倒,你下一个要踢开的石头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