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祺坐在客厅内的硬木椅子上,端着一杯在冰箱里镇过的碧螺春,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他心里有事儿,就堵在喉咙下面,一阵一阵的向上催着,迫的他心慌意乱,不得不用冷茶给自己降降温。
喝光了这杯茶,他坐直了身体,抬手正了正臂上的黑纱,然后又清了清喉咙。刚要再做个深呼吸,门外的听差跑进来了。
“少爷!”听差跑的一头大汗,夏布衫子都给汗湿透了,大片的贴在后背上:“咱家司、司令的汽车队伍已经进、进城了。”
陆振祺站了起来,一条腿要抬不抬的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迈出步去:“出去给我满府里知会一声:阎王爷抬脚就到,让老小上下都给我小小心心的打起精神来!”
听差答应一声,扭身往外跑了。
陆振祺又坐了回去,掏出怀表来打开,目光随着那滴滴答答的表针转动,一颗心也就跟上了弦似的,一刻甚过一刻的紧张起来。
又熬了约有半个小时,他约莫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将身上那件团龙黑纱长衫抖了抖,随即咽了口唾沫,步态极沉稳的抬脚走出了客厅。
八月天的北平,正是热极了的时候。陆振祺在何府光秃秃的大门前立了二十多分钟,从他到周围的听差仆役,都一起被太阳晒的发晕。幸而道路远处终于传来了嘟嘟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打头一辆黑色汽车从路口拐了出来。
陆振祺等人虽不是军人,可是一见这汽车的影子,便像小兵见到长官一样,不由自主的就立了正,同时脸上调出了比这烈日还要热情的笑容来。
打头汽车过后又是三辆同色同款汽车,每辆汽车的两边踏板上都立着全副武装的保镖,将车窗挡了个严密,让人不晓得哪一辆是何司令的座车。殿后的是三辆军用卡车,车后斗上支了帆布布篷,依稀可见车上之人皆是白衬衫黑长裤的打扮,不像大兵,倒像是集体春游去的男校学生。
陆振祺到了这个时候,真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虽见汽车是陆续缓缓停下来了,可是也不知该去哪辆车前迎接,为难之下,简直有了点晕头转向的意思。幸而此时那第三辆汽车踏板上的保镖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其中一名保镖又从身后跑过来的少年手中接过一把黑色阳伞,打开后撑在了车门上方。
待外界一切准备全部就绪了,方才那递阳伞的少年才走到车门前,弯腰向车内伸出一只手,声音清朗而柔和的说道:“司令,可以下汽车了。”
陆振祺向车门出前行了两步,就见何司令扶着那少年的手,探身出了汽车。
三四年不见,陆振祺望着一身黑衣的何司令,觉着这位七哥看起来仿佛是更凶神恶煞了。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儿,他把脸上的笑容重新组织了一番,极力的让自己瞧着活泛一些。
“七哥!”他对着何司令恭而敬之的一躬身:“您一路上辛苦了吧?”
何司令将两只手j□j黑色单绸褂子的口袋里,面无表情的将陆振祺扫了一眼,而后很冷淡的开了口:“还是你?”
陆振祺又是一躬,陪笑道:“这几年姑姑一直留着我,帮她老人家做点杂事。”
何司令抬手在陆振祺那丰润的面颊上掐了一把:“小兄弟发福了啊!”
陆振祺吓了一跳,干笑两声刚要开口,却见何司令已然迈步往大门里面走去。他想要跟上,却立刻又被何司令身后的保镖给隔离开来。
何司令在名义上,是奔丧回来的。然而真格的到了家了,却对丧事不闻不问。又因从何太太去世到现在,早已过去了一个半月还多,人也埋了,纸也烧了,该有的礼节也都行过了,所以他也没什么可闻可问的了。
陆振祺攥着两手的冷汗将他让进了客厅之中,先是殷勤备至的招呼丫头上好茶,然后自己在下首陪坐了,小小心心的笑问道:“七哥这是从天津那边绕过来的?”
何司令身后的少年将桌上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过了三五分钟后才双手奉给何司令。何司令接了一饮而尽,随即答道:“不是,没有走天津。”
陆振祺笑道:“哦,没有走天津。”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话说,思索片刻又强笑道:“自从上次七哥离家之后,这一别也有三四年了,听说七哥现在很得意啊。”
何司令一张脸热的白里透红的,表情上却是冷若冰霜:“我刚死了娘,你怎么就瞧出我得意来了?”
陆振祺万没想到他会在这句恭维话上挑理,心中就是一惊,赶忙辩解:“不不不,我是说您在仕途上得意,七哥别误会,我这嘴太笨。”
何司令又喝了一杯冰凉的茶水:“我刚下了野,你怎么就瞧出我仕途得意来了?”
陆振祺同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精神上就开始受起折磨来:“不,不是,您就是下了野,那也比旁人要高明出千万倍,以后东山再起的日子多着呢!我是说您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相貌……您再喝点茶?”
何司令对于陆振祺这人,其实没有什么芥蒂,只是单纯的有点看不上他而已。此时见他也窘的可以了,就不再在言语上挤兑他,转了话题问道:“妈是因为什么病症走的?”
陆振祺刚要陪笑,随即反应到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便立刻沉痛了表情答道:“脑充血,唉,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唉!”
何司令听了,心中毫无感触。他从来也没关心过何太太,只不过觉着她生前虽然不讨自己的爱戴,可死的倒很是时候,正好给了自己一个避风头的机会。
何司令在阴凉舒适的客厅内坐了一会儿,消去了满身的热汗,头脑中的思路也随之有条有理起来。他问陆振祺:“现在这府里,就是你管家了?”
陆振祺双手乱摇:“不不不,我这是一直在等七哥您回来。您这一回来,家里有了主子,我也就好收拾行李,和内子一起回南去了。”
何司令道:“南边正在打仗。”
陆振祺心想我还不知道南边在打仗?只是这宅子里住了你这么一尊凶神,我就是想留也不敢留了!
搓了搓手,他对着何司令苦笑,无话可说。
何司令想了想,又问:“娶媳妇了?”
陆振祺把脸上的苦笑调整为微笑:“说起来,这婚事还是今年开春时,姑姑为我操办的呢。”
何司令回头对着身后的少年一笑:“小武,这宅子里原来还有个新娘子呢,想不想瞧一瞧?”
武平安抿嘴笑着点头:“想!”
何司令转向陆振祺:“把人叫过来,让我看看!”
陆振祺就怕他这个态度——太像丘八大爷了!
陆少奶奶其实和陆振祺有点连相,都是端正白净的模样,打扮的也都是一样的油头粉面。站在客厅门口,她和所有新过门的媳妇一样,理直气壮的低了头害羞——其间也偷偷抬头溜了何司令一眼,没怕,就觉着这人有点野气,是个又野又漂亮的男人。
何司令早十多年就不再和女人亲近了,所以此刻见了陆少奶奶,也评论不出什么来,只看出她年轻屁股大。刚要开口同陆少奶奶交流一番,不想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大叫,顿时就将屋内众人吓了一跳!向外望时,却是何家的六姑奶奶,引弟女士来了!
何引弟的相貌,集合了何老帅与何太太的所有缺点,故而熬到二十大多才勉勉强强的嫁了出去。因为生的丑,所以何太太也不大待见她;而她为了和母亲作对,就故意的疼何司令这个姨太太养的独子!何司令对于家中的女性,也就和这个六姐还能谈两句。
何引弟的到来显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何司令刚站了起来,尚未开口,便被何引弟冲过来一把抱住,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呜呜哭嚎起来。何司令先以为她是想念自己太甚才激动落泪的,故而还有些感动;哪知听着听着,他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原来是何引弟在家里同丈夫干仗落了下风,百般斗法也不能挽回局面,这一日忽然听说弟弟要回来了,便竖了耳朵打探消息,以便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抓住弟弟作为自己的同盟兼前锋,让姓顾的一家混蛋也看看自己娘家的势力!
何司令被这六姐缠的哭笑不得,想要劝两句,然而何引弟哭的很密集,让他根本找不到空隙可以插话进去。后来他也烦了,命人将她从自己身上硬生生拉开按在了椅子上。何引弟坐下了,还在蹬着腿骂顾家的坏。何司令不胜其烦,最后就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别他妈的嚎了!有话说话,再闹就给我滚出去!”
何引弟登时咽下了嚎啕,因为声音收的太急,所以还“呃”的打了个嗝。
何司令离开家已有十年了,对于家中的这些亲人,感情也早已淡漠了。他并不怎样同情他六姐的遭遇,只是被吵的心乱,恨不能一瞬间回四子王旗去!
何引弟在何府住了一天,翌日中午被他那丈夫接回去了。六姐夫对于何司令是十分的恭敬,同时又是敬而远之。而何司令对于一切人都没有兴趣,无所谓远近了。
陆振祺终于弄明白了何司令回来的真正原因,这下他可傻了眼。何司令在自己身边暂住两天,那自己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也就忍了;可他这是下野,万一一时半会儿的上不去了,那自己还就这么着跟他过上了?
陆振祺是真热爱何府的这一大套房产,他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