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陈氏,众人便都望向之前跟着李漫一道过来的美貌妇人,唐泛见那妇人眉目精明,又听李漫说她对自己助益甚大,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只是李漫被揭穿是凶手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保持低调,仿佛想将自己融入背景一般。
此时听得李漫这样说,陈氏盈盈跪了下来,抬袖拭泪:“妾何德何能,得相公这般厚爱,实在羞愧,你若是不在了,妾独活又有何用啊!”
她唱作俱佳,催人泪下,唐泛却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一眼。
李漫仿佛没有听到陈氏的话,他的心思都沉浸在回忆里了,顿了顿,便接着说下去:“我本来也没想过杀她的……很久之前,我便向张氏提出和离,又愿意贴补家产给她,可张氏并不愿意,后来我又提出将一半家财送与她,让她晚年无忧,可这样她仍旧不肯和离,说是让我不要忘了当初的誓言。如是几次,我实在没有法子!”
他的面色有些狰狞起来:“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又不能帮到我,比她貌美能干的女人比比皆是,当年为了她,我已经散尽家财,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既然不能生儿育女,又何苦霸占着正妻的位置?我自然忍无可忍,不是我欠了她,而是她欠了我!是她欠了我!”
厅中一片静寂,所有人吃惊地望着李漫,尤其是李家的人。
李漫虽然很少归家,可他在人前,与妻子张氏向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对下人也并不苛刻,李家上下对他都很尊敬。
但谁也不知道,在李漫平和仁善的外表下面,竟然潜藏着这样一头野兽!
李家少爷李麟更是完全惊呆了,他望着父亲,喃喃道:“父亲,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唐泛冷声道:“你非是觉得她帮不到你,更不是因为她不能生养,而是在你心中,那三十年前的往事就一直耿耿于怀,你怨她娘家拖累了你,害你付出那么多!三十年前,你们还年轻,情到浓时,就觉得这些付出是可以接受的,可等到年纪一天天增大,你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看遍人心,知道士农工商,还是唯有读书人清贵,就渐渐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这种后悔一天天堆积,在你心中变成心魔,只要有外因稍稍撩拨,这心魔就会迫不及待出来为害!现在你说的所有理由,只不过是在为你犯下的错事寻找借口!”
“你早年固然付出良多,可这么多年来,张氏为你操持家务,又帮你照顾儿子,就算欠了你,也早就还清了!你想休了她,她不肯又有什么错?她犯了七出里哪一条?你以为就算是和离,女子就不用遭遇白眼了吗?你贴补家财又如何,这么多年来,她对你的深情厚意,难道是银钱可以衡量的吗?”
李漫冷笑:“你不懂,你不懂!我祖上也曾是三品侍郎,何其风光,就因为我放弃科举,改投商道,便处处遭人白眼,李家有今日,是我费尽多少心血才重新赚回来的,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在家中安享富贵,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当年若是我也能参加科举,今日只怕早就玉带缠腰了,你们这些芝麻小官,也要在我面前折腰的!”
饶是唐大人修养再好,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想太多了,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说,张氏娘家发生变故那年你刚好三十岁,就算你六岁启蒙好了,也就是说你整整读了二十四年的书,竟然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就算再给你二十四年,估计你也考不出个花样来。醒醒罢,就你这品行还想当我上官?我怕你有命当官,没命享福!”
李漫呵呵冷笑:“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永远就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明明伸手拿钱,还非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虚伪透顶,令人作呕!”
唐泛没有急着让人将他押回去:“你提前回来杀妻,又不欲令人知道,必是要有人里应外合,帮你遣开那些下人。按理说,李家有内外宅之分,你若从前门进来,必是要经过外宅与内宅,又要瞒人耳目,麻烦之极,但如果从后门进来就省事多了,后门连着花园,花园前便是张氏的屋子,对方只需要帮你看着,并且以不要惊扰了太太休息为名,让人当夜不要在后花园处徘徊即可。这个人是谁?”
李漫没有回答,唐泛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从神色不一的李家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某人身上。
“阿夏。”
阿夏愕然抬首。
唐泛深深地注视她:“李家太太对你何止不薄,简直可以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阿夏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唐泛凌厉道:“当夜你原本身体不适,阿春已经说了要代你守夜,你却坚持不肯,还要带病与她一道守夜,此其一!”
“其二,你们太太屋里有异响,你与阿春二人进屋查看,阿春没有进里屋,只有你进去了,然而你进去之后非但没有上前查看,反倒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而且还阻止了阿春进去,当时李家太太已经遇害,你生怕阿春进去之后发现异状,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说!”
李漫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尚且无可抵赖,更何况是阿夏这种没有经历过什么世面的女子,唐泛那个“说”字一出,她当即就崩溃了:“我没有!我没有!是老爷威胁我!我是被逼的!我没有杀太太!”
唐泛:“他威胁了你什么?”
阿夏捂着脸泣道:“那日我身体不适,出外看病抓药,结果就遇上了老爷,他将我诱骗到一处地方,然后,然后便对我……又跟我说,如今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如果不听从他的话,他就要回告诉太太,说我勾引他,让太太将我发卖了!他想让我下手杀太太,我不肯,他就让我帮他把风,帮他遣走李家的下人,说要亲自动手,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当日你为何不答应太太要下我,如果当时你将我要走了,后面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唐泛的嘴角平日里都是微微扬起,带着温暖的笑意,见者如沐春风,然而一旦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却别有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人总喜欢为自己犯错寻找各种逼不得已的借口,你家太太平日对你如何,难道你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仅仅因为李漫玷污了你的清白,你便帮着他行凶,你敢当着你家太太的面,说一声问心无愧么!”
阿夏痛哭失声:“太太,我对不住您,我对不住您!”
唐泛不再理她,转头对宛平县丞等人道:“这桩案子本该由宛平县受理,如今我越俎代庖,钱县丞不会怪我罢?”
宛平县丞忙道:“不会不会!大人断案如神,下官钦佩之极!”
唐泛:“那接下来就劳烦二位接手了。”
宛平县丞:“这是下官分内之职!”
唐泛:“老王,将李漫与阿夏交与钱县丞他们。”
老王应声,将阿夏押了起来,交由钱县丞带来的衙役。
唐泛又道:“钱县丞,这阿夏虽然有从犯之嫌,但毕竟未亲手参与杀人,又已经交代了罪行,一切审问当以国律为准,还请不要私下用刑才是。”
世俗眼光对女性格外苛刻,一旦女性身陷囹圄,大家便觉得这个女人失去了清白,那些狱卒衙役也可能趁机在狱中对她多有调戏猥亵,有鉴于此,明律对女性囚犯格外照顾,有时候连过堂也可以在家审问,但阿夏现在胁从杀人,罪证确凿,非关押不可,唐泛不希望让她在里头受了国法制裁之外的折辱,故而特别交代一声。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细心了。
阿夏停了哭声,怔怔地看着他,眉间凄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兴许是感叹自己命苦,没有福气跟着唐泛,又也许是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鬼迷心窍受了李漫的要挟,就帮他做下这等错事。
然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唐泛转头看向李府管家:“老李,你过来。”
“唐大人。”老李神色惨淡,他对李家忠心耿耿,却没想到自家老爷杀了太太,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的腰一下子弯了不少。
唐泛从怀中掏出一叠白纸:“这里头有两千两银票,方才你们老爷叫我叫入内室,给了我这叠东西,想让我不再追查下去,这些银钱你拿着,回头好生照顾你们家少爷罢。”
老李接过,垂泪道:“多谢唐大人,您对我们李家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李漫漠然道:“拿着我李家的钱作人情,唐大人倒是好算计啊!”
唐泛笑眯眯:“你行贿不成便恼羞成怒了么,还是赶紧闭嘴罢,杀人者当诛,如今李家的钱也与你无关了,那都是你儿子的了。”
李漫被他气得满脸通红,两道怨恨的眼光几乎要在唐泛身上灼出洞来,阴声道:“我不会死的,你别高兴得太早!”
唐泛对宛平县丞道:“这般态度恶劣的嫌犯,在这里咆哮朝廷命官,似乎不妥罢?”
宛平县丞如梦初醒,连忙挥挥手,让人将李漫和阿夏押回去。
唐泛等人将要离开之际,老李叫住了他:“唐大人,家门不幸,如今老爷这样,太太又过世了,家中余下少爷一人,两位姨太太也是未曾主过事的,群龙无首,小的唐突,想求大人帮忙拿个章程。”
唐泛看了呆若木鸡的李麟一眼:“你们老爷或太太家中,若还有什么靠得住的远亲,可以请过来帮忙主持一下,如今你家少爷也算半大少年了,他往后总要挑起这个家的,凡事也可与他商量着去办。”
老李连连点头:“唐大人说得是!”
出了李府大人,唐泛叫住宛平县丞,似笑非笑:“此案并不复杂,以钱县丞的聪明才智,未必断不出来,却为何非要将我叫过来,难道别有原因?”
宛平县丞尴尬赔笑:“大人说笑了,要不是大人说破,下官都还不知道有这么多的内情呢,只怕会冤枉好人!”
实际上李漫贿赂过唐泛,自然也贿赂过宛平县丞和主簿他们,只不过因为这案子最开始是唐泛接手的,所以钱县丞他们就是想收,也怕唐泛会将他们捅出去,所以就把唐泛先请过来,看唐泛收不收,如果唐泛收下李漫的贿赂,决定将凶杀改为自杀,有他在头顶上顶着,钱县丞他们自然也就收得心安理得了。
唐泛明白这一点,却也没有去揭穿他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揭穿钱县丞的用心,只会让他恼羞成怒,除此之外别无用处。很多人不会因为你大义凛然地教育一通就幡然悔悟,反倒容易因此记恨你,当清官并不难,难的是当想做事的清官。
所以他仅仅是点到即止,让他们自己警醒。
隔天一大早,薛冰那头就派人过来,告诉唐泛,说并没有从汪厂公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也就是说,锦衣卫查不出汪直干嘛要请潘宾吃饭。
他将这个消息转告给潘宾,后者听了这个消息,果然愁眉苦脸。
唐泛安慰他:“师兄不必担心,武安侯府命案间接让汪直得了利,顺天府无心栽柳,说不定他是想表达感谢之意呢?”
潘宾:“你觉得可能吗?汪直连内阁阁老们都不放在眼里,哪里需要请我这种小人物吃饭,这样罢,要不明晚你与我一道过去,有什么事也好给我提个醒。”
唐泛:“这不好罢?他请的只有你,我不请而至,只怕会让他不高兴罢?”
潘宾摆摆手:“没事,到时候你不要以顺天府推官的身份,以我师弟的身份,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