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简雅脸上的黑气原本只是静静蛰伏着,然而与林念慈柔和的磁场相触之后,竟似一根火柴扔进了一桶汽油,瞬间就燃成了熊熊烈火。这烈火还不是普通的火,而是没有实体、没有形迹、没有温度的黑火。

看着它把简雅烧得不成人形、面皮溃烂,看着它飞快烧焦了林念慈的双手,使之白骨森然,林念恩竟毫无办法。他试图用清障符再把煞气压制下去,却都没有用,随即又掐了几个法诀,口中念着驱邪的诅,依旧没有用。师门教给他的所有术法都没能浇熄这黑色的火焰,反倒让它越燃越旺。

“师弟,快给师父打电话。”林念慈已经瘫软在了地上,额头冷汗淋漓,嘴唇咬出了深深的血痕,可见正忍受着何等剧烈的痛苦。

林念恩慌忙捡起屏幕碎裂的手机,给师父打电话。当他与师门沟通时,满脸黑火的简雅正躺在地上反复打滚,用凄厉的嗓音尖叫着、呐喊着、咒骂着。一句句拖得极长的“救救我”在屋内回荡,还有撕得粉碎的哭嚎,吓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吓住了电话那头的道士。

那边也没问明情况就说马上过来,然后切断了讯号,林念恩也随之瘫坐在地上,眼珠通红地看着师姐已显露出白骨的双手,口里不断呢喃:“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师姐我错了,我害了你,我原以为那真的是煞气!”

林念慈没有功夫安慰师弟,因为她已自顾不暇。她惊骇地发现自己的磁场竟然无法熄灭这层黑火,更没有办法治愈焦黑的双手。她若是强行忍耐倒还好,她若是胆敢往双手输入一点点灵气,那黑火会燃烧得更旺盛。她的灵力竟然变成了黑火的助燃剂!

她疼得冷汗直冒,五官扭曲,涕泪滚滚而落,哪还有之前飘飘若仙的模样?对她极为痴迷的毕泽泰三人早已被这诡异的情况吓住了,这会儿全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

倪心海瞪大双眼,恐惧不安地看着简雅。

简雅现在的模样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她脸部的整块皮肤都已经脱落,露出其下的红色肉块和黄色脂肪,没有骨头支撑的鼻子甚至已经烧掉了半截,看上去更像一具半腐烂的尸体,而非活人。她用双手捂住脸,但那黑火却透过她的指缝,依然猛烈地喷吐着烈焰,仿佛无休无止,而她的尖叫也似乎没个尽头,把这偌大的别墅渲染成了人间炼狱。

听见她的喊叫,在场的所有人都闭紧了双眼,慌忙堵住耳朵,试图让自己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这就是他们对待恐怖和未知的态度,满以为不听不看就能规避危险,然而事实上这样做只会让他们更快地落入深渊。

只一瞬间,倪心海的脸也浮出了一块块黑斑,而黑斑的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着。随后是万诗舒的脸,毕泽泰的脸、洛九原的脸……太过庞大的恐惧让他们对疼痛的感觉钝化了,直到脓血落了满襟他们才惶惶然地睁开眼,彼此看了看,然后发出更为惨烈的尖叫。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到处都充斥着血腥味、尖叫声、恐惧感和晃动的人影。有人吓得瘫坐在了地上,有人疼得打翻了落地灯,还有人举起花瓶砸碎了一切能够倒映出他们身影的玻璃制品。

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地狱?

看着眼前的一切,林念恩脑袋里一片空白,想要去拥抱师姐,给她一点安慰和力量,却发现只是轻轻一触也能让她疼得发抖。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汗水和泪水在她美丽的脸上肆意流淌,使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块冰,随时都会化掉。

“师姐,这黑气不是煞气又是什么?”他拖着长长的哭腔询问,脑子里却反复回荡着梵伽罗的警告——这是恶业。

怎么会是恶业呢?不可能是恶业的!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敢把这个荒唐的答案说出口。

林念慈摇摇头,嗓音已虚弱地几近消失:“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这黑气绝对不是煞气,也不是鬼气,更不是阴气。”她慢慢靠在了沙发的坐沿上,脑袋低垂,眼皮耷拉,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意识。

“师姐,你再坚持一会儿,师父很快就来了。”林念恩凄惶无助地呐喊。

忽然,一双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厉声质问:“你不是说你师姐能治好我吗?啊?你这个骗子!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啊!”

林念恩转头一看,鼻端不由倒吸一口气。只见倪心海的脸已经被黑斑完全覆盖,脓液和血水一汩汩地涌出来,坏死的皮肤一块块地往下掉,眨眼也变成了简雅那种半人半鬼的模样。如果任其发展,说不定她的鼻子、耳朵等器官都会掉落,那就真的一点人形都没有了。

林念恩十分内疚无措,连忙把清障符全都拿出来,给这些人贴上。但是没有用,那层原本轻而易举可以被他压制的黑气,如今仿佛拥有了生命,竟是被催化后产生了更为强大的破坏力,不停在几人的脸上流转,又往脑腔和骨头里渗去。它们在肆意地吞噬着这些人的生命力,他们越虚弱,它们就越旺盛,其形其态宛若活物!

简雅等人原本仅仅只是面临毁容的危险,如今再看,竟一个个都有殒命之兆。

林念恩自入世以来还未遇见过如此恐怖又难解的诡案,此时哪还有半点高人的姿态,竟已吓得瑟瑟发抖、眼泪直流。不知为何,梵伽罗此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梵伽罗曾慎重宣示,这黑气唯有他能救,如今想来,那竟然不是狂妄无知,而是言之凿凿。

想到这里,林念恩心里涌上一股极强烈的抗拒,连连摇头暗忖:不不不,不会的,等师父来了,他老人家自然会有办法。这黑气也绝非恶业,而是一种术!

当林念恩的信念不断被梵伽罗的话语摧毁,又不断自我重建时,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带着两名中年男人终于赶到了倪心海的别墅。看见屋内的惨状,饶是他们见多识广、胆大过人也不免惊了惊。

“师父。”听见熟悉的声音,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林念慈立刻挣扎着醒过来。都已经四十多分钟了,她的双手还在燃烧,指关节的白骨已根根毕露,皮肉也都焦黑萎缩,然而这并不是最惨的,更惨的是她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灵魂灼烧的痛苦,仿佛死了无数次。

“小慈,师父来了!”白胡子老者立刻掏出一张符,贴在徒弟的手上,却又惊疑不定地看着它被黑火烧成灰烬。

“怎么会这样!”两名中年男人大感惊骇:“这可是天宝镇煞符,千年僵尸都镇得住!”

“这不是煞气。”老者仔细分辨这熊熊燃烧的黑火,以及倪心海等人脸上的黑气,表情越来越困惑。

“也不是鬼气。”捧着一块罗盘的中年男人说道。

“更不是障气、阴气。”另一名中年男人飞快做出了判断,继而脸色大变
:“难道是魔气?”

老者果断摇头:“也不是魔气,如果是,这些人早就入魔了。”

“那是什么?”两名中年男人站在原地一筹莫展,额头已不知不觉布满了冷汗。

林念恩见师姐已经疼得快失去知觉了,而师父和两位师兄竟也拿这些黑气没有办法,终于嗫嚅道:“有人说,说它们是恶业。”

“什么?”两名中年男人愕然地睁大眼。

老者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

“不是恶业,不是鬼气、煞气、阴气、障气、魔气,那又是什么呢?找不出问题的源头,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姐被烧死吗?”林念恩问出了一个终极问题。

“带他们回去找师祖!”老者咬咬牙,做下了一个决定。

半昏迷的林念慈却挣扎地喊起来:“不,不要带我回去见师祖,他老人家重伤未愈还在闭关,你们不要为了这点小事打扰他!”

自从八十年前的护龙之战后,师祖就一直闭关不出,也不知道伤势如何,提出建议的老者略略一想,便也打消了主意,当机立断道:“带他们去龙隐寺找常净大师!”

常净大师虽然低了师祖一辈,法力却十分高强,乃当世佛门第一人,应该会有办法。

几人立刻搀扶林念慈、简雅、倪心海等人去停车场,由于情况太过紧急,他们没有给这些人做好足够的伪装,于是出门的时候被蹲守在附近的狗仔拍了个正着。

简雅等人已面目全非,但他们刚从某个品牌的活动现场离开,身上的服装都没换,只需与之前的照片一对比就能看出他们大致的模样。

几辆汽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狗仔却还站在原地拍打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本来只想偷拍几张这些人秘密聚会的照片,然后弄一个关系混乱的耸动标题,再把照片卖给这些人的经纪公司,赚一笔快钱,却没料最后竟然拍到了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竟然真的毁容了,我的妈!”狗仔摸摸脑门,这才发现自己满头都是冷汗。

不知想到什么,他立刻从腰包里摸出手机,登录梵伽罗的微博,重温他之前发布的预言——美丽的外表仅仅只是一副虚假的皮囊,隐藏在皮囊之下的肉.体正悄然萎缩、腐烂。终有一日,你们将变得不再是你们,而是形同死亡的幽灵,所有荣耀都会归于尘土。

腐烂的肉.体、形同死亡的幽灵,这些听上去无比荒唐的话,竟然完全与现实重合了,甚至没有一个字的差错!然而在一个多小时之前,简雅他们几人却还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否定了梵伽罗的预言,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毁容。

狗仔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不断拍打自己脑门,絮絮叨叨地喊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似想起什么,他慌忙退出梵伽罗的微博,给老板打电话,张口便道:“头儿,黑梵伽罗的那几篇通稿你千万别发,我拍到几张照片,你看了照片就知道他有多不能惹!你等会儿啊,我现在就上传!”

狗仔捣鼓了好一会儿才把照片发过去,收了钱准备再黑梵伽罗一波的老板:!!!

【照片是真的?!简雅脸上为什么会有火?】他光速回复。

【真的真的!我在倪心海的别墅外面偷拍到的,他们身上还穿着先前的衣服,你对照采访视频看一下就知道了,肯定是他们!我哪儿知道简雅脸上的火是什么鬼玩意儿,太他妈可怕了!】

【那你怎么不跟上去继续拍?】

【啊!我吓呆了,忘了!】

【快跟,回来我们搞个大新闻!】

狗仔火急火燎地开车去追,并且不断发送方位,让报社再派几个人过来协助。另一头,简雅等人历经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了龙隐寺。这一路上,鹤发童颜的老者也没闲着,想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为他们压制黑气和黑焰,却都没能成功。无论是符箓、术法还是丹药,统统对黑气无效,它们简直是无法消灭的存在。

到了山脚,几人已痛不欲生,根本没有力气走路,只能靠一群大和尚抬上山。龙隐寺的主持常净大师已等候在门外,看见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脸,不免长长念了一句佛。

他让寺中僧侣把众人抬到正殿的空地上,末了弯下腰仔细查看,面容越来越严肃。那黑火在他的瞳孔里跳跃,竟让他陷入了迷思。

见他久久不动,老者急了,追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常净大师只是摆摆手,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盘膝坐下,捻着佛珠吟诵经文。原本立在他周围的僧人听清了经文的内容,目中皆是惊疑,却又强自按捺住困惑,纷纷坐下与他一同诵经。

老者听着听着也震惊了,瞠目结舌的模样哪还有半点高人风范。他的两位师兄也都眼皮直跳,心中惶然。

林念恩到底还是太年轻,耳朵刚辨认出经文的内容,口里已惊骇地问道:“师父,他们为什么在念《地藏经》,那不是超度亡灵的经文吗?”

“安静。”老者同样满心疑虑,却不敢打扰常净大师与一众僧人。

林念慈等人被并排摆放在草席上,一个个闭着眼,屏着气,或双手焦黑,或脸颊破溃,看着就像一具具半腐烂的尸体。一群大和尚将他们围在中间,一边敲打木鱼一边念经,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超度死灵!

林念恩骇得连连后退,老者以及两个中年男人也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略显不知所措。那个由梵伽罗口中说出的、原本最离谱的答案,竟然正一点一滴被现实应证着。

在抑扬顿挫、余音袅袅的诵经声中,缠绕在林念慈指尖的黑火熄灭了,跳跃在简雅面皮上的烈焰消散了,痛苦不堪的倪心海等人也都归于平静。他们竟然真的被超度了,可他们是活人啊,有呼吸、有心跳、有神智的活人!

林念恩再一次想起了梵伽罗的话——消除业障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请高僧超度,二是用功德或信仰抵消……

而今,这层黑气竟真的被高僧超度了!从他口里说出的每一句话,乃至于每一个字,都得到了验证。他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故弄玄虚,更不是沽名钓誉。恰恰相反,他的实力和眼界比他们高出太多,以至于他的话竟然没人能听懂。他一眼就能看穿的东西,别人看了百遍、千遍也根本察觉不到本质。

当林念慈等人的痛苦大大减轻后,常净大师才睁开眼,徐徐说道:“这气是恶业,这火是业火。”

老者、林念恩以及两名中年男人顿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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