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大将军将一箩筐残羹冷炙原封不动退还给方明珏,小皇帝便彻底消停了。
不再往冷宫打听,也不再送东西,完完全全忘了萧乾这号人一样。便仿佛是光阴倒退,一下子又重回了萧乾重生之前那段帝后相敬如冰的日子。
备受冷落的萧乾在冷宫安静如鸡地待了两日,终于忍不住了。他翻出一套弓箭来,擦弓换弦,折腾了一宿,第二日便带着霖铃去了宫内的演武场。
南越皇宫内的演武场就是个摆设。
一来身为皇帝,方明珏一点都不像他的先祖,硬生生靠着一杆长枪撸下富饶的东南。他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主,已然能被身体恢复了点的萧大将军单手扛起。
二来,宫内无妃也无子,皇家演武场侍卫又不能用,便只好落满灰尘,窝在角落里当个布景板。
干练的小宫女霖铃带着几个侍卫清扫着尘封的演武场。
萧乾则捞出弓箭,直接到马厩里拉来一匹被养得胖乎乎的高头大马,嫌弃地拍了拍那吃得浑圆的小肚子,啧了一声:“光吃不练……跟那没良心的小崽子一样,属白眼狼的!”
马在槽里卧,锅从天上来。
无辜背锅的胖马不乐意地打了个响鼻,扭着屁股想拒绝萧流氓上马。
萧乾粗暴地拍了拍马屁股,在胖马控诉的眼神里翻身上马,勒起缰绳。
“唉,那马懒得很,”演武场的管事太监跟霖铃闲唠,皱着脸摇头,“平日里连出来遛弯都趴在地上耍赖不动,那一肚子肥膘,跑不快……”
话音未落,只听桀的一声马嘶,那胖马撒丫子就跑,马蹄下卷起一股灰尘小旋风。
管事太监吃了一嘴沙子,呸呸地跑到机智躲远的霖铃旁边,哀怨地看了远处一眼,“没想到皇后娘娘驯马竟是一番好手,除了刚来时,我还没见火元帅跑得这么欢过。”
“娘娘箭射得也很好。”霖铃是个尽职尽责的“萧吹”。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霖铃的话,萧乾纵马飞驰间搭弦拉弓,猛地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停顿也无,火元帅掉头疾驰,萧乾黑发飞扬,背贴马身,又是一箭射出,再次射中一枚靶心。
午后骄阳,秋高气爽。
驰骋马背上,劲装乌发,端的是英姿飒爽,堂堂男儿。
然而谁也不知道,此刻萧乾在马背上,正咬牙切齿:“射死你个小崽子!早晚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再一箭:“还给你送披风?冻死你活该!”
又一靶落:“没点真心实意,权当老子瞎了狗眼!我射射射!射死你!”
正在上朝的方明珏觉着底下莫名有点难受,悄悄挪动了下屁股。
整整一箭囊箭全部射完,萧乾才拍了拍被遛得像死狗一样恨不能趴在地上吐舌头翻白眼的火元帅,溜溜达达回了靶场边。
他接过帕子擦汗,刚走到背阴处,便听见演武台另一边传来几声模糊的斥责声。
生来就爱多管闲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萧大将军背着手,不紧不慢地绕了过去。
演武台另一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四面耸立着六面鲜红的巨鼓。鼓与鼓之间摆着一架架长兵短枪,各式武器。
一个穿着白色窄袖袍子的小包子站在架子前,年岁瞧着不过四五岁,瘦瘦小小,跟个小豆丁似的。
他艰难地拔出一杆长枪,歪歪扭扭往地上一插,冷声训斥阻拦他的小厮:“若是嫌府中膳食不好,你大可离去,主仆一场,本世子绝不拦你。若你不识好歹,乃是嫌活着命长,杀个奴才,谅你背后之人也不敢拿本世子如何!”
小厮表面低眉顺眼,出口的话却是大相径庭的趾高气扬:“没爹没娘,若不是这个世子的名头,你与街边要饭的乞儿有何区别?还敢大言不惭!”
退在远处的几名小厮头垂得更低,不敢上前。
小包子气呼呼瞪了他们一眼,突然抱着枪往前一送,直接捅穿了那小厮腰腹。
鲜血溅到少年的白袍上,他向后退了一步,小脸苍白,神色却很坚定,“辱及亲王,按律当斩!”
“世子殿下,这是皇宫!”
远处几个小厮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勉强撑着跑到小包子身边,急得都快哭了。
谁能想到一个糯米团子大的小人,竟然敢杀人!这就像是在听话本!
萧乾听着一把稚嫩的嗓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南越的前朝皇帝并非是像方明珏般一根独苗,他还有个一母双胞的弟弟,被封端亲王。这位端亲王乃是个风流才子,不管家国大事,早早便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比方明珏的老爹还先走一步。
紧接着,端亲王的儿子,也就是方明珏的堂兄,当了王爷没几天,便被一场刺杀草草结束了性命,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而在不久后,身娇体弱的端王妃也香消玉殒,只留下刚出襁褓的端王世子,孤苦无依。
不远处这位发了狠的小包子,想必就是长了几岁的端王世子方泽颢,方明珏的侄子,这么一想,还真觉得他二人眉目之间依稀有些相似。
还都是个心眼精。
“杀个奴才而已,”萧乾心里暗叹,到底还是走了出来,漫不经心地顺手握住小包子抱着的长枪,轻轻一抖,直接将小厮的尸体甩了出去,“宫内宫外,又有何异?”
“见过皇后娘娘。”方泽颢小脸板着,躬身行礼。
几个小厮大惊失色,都纷纷跪倒在地。
萧乾摆了摆手,拿着长枪随手一甩,枪尖点血,煞气四溢,“你喜欢枪?”
“我喜欢射箭!”方泽颢嫩嫩的嗓音大声道,力图展现出一股英雄气概,当然,并没有。
他从之前出声的小厮身上跳着够下来一套弓箭,小厮愁眉苦脸地软着脚,顺便把箭囊也塞到小包子怀里,却被萧乾扫了一眼,吓得一激灵,只好把箭囊给小包子背好,苦哈哈地跟着往靶场走。
“皇后娘娘,你愿意教颢儿射箭吗?”方泽颢毫不见外地拽住萧乾的袍子,像个小秤砣似的坠在后面,“颢儿想射大雕!”
有梦是好的。萧乾瞟了一眼方泽颢的五短身材,给他颁发了一个安慰奖。
“第一次杀人?”萧乾突然道。
方泽颢兴奋的神情似乎一卡,沉默了会,闷闷地“嗯”了一声。
“喜欢杀人?”萧乾继续问。
方泽颢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攥着萧乾袍子的手更紧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靶场,萧乾翻身上马,弯腰把小包子拎上来,声调悠闲道:“杀人不需要缘由,是恶徒,是奸贼。而需要缘由的……为金银珠宝,是杀手;为惩恶扬善,是侠客;为报仇雪恨,是义士;为开疆拓土,是武夫;为盛世承平,是将帅。”
马蹄奔踏。
萧乾拉着方泽颢开弓,紧绷的弓弦摩擦指腹,小包子小声问:“那你是哪一种?”
箭如闪电,铮地一声,没入靶心。
萧乾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以前是武夫。”
方泽颢诧异:“我听说皇后娘娘以前喜欢绣花……”
“咔嚓!”
一根利箭断在萧乾手里。
他和善地对着方泽颢微微一笑,“世子殿下,刚才风太大,本宫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小包子闭紧了嘴,成为一个包得特别实在的包子。
反手又抽出一根箭来,萧乾低声道:“小小年纪,多读书,少学些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今日若我坐视不理,你想必也无法全身而退。打狗何必惹得一身腥?这一点,你可不如你叔叔。”
小包子两条小眉毛皱在一块。
萧乾看了他一眼,驾马返回,来到场边将人拎下来。
身为萧乾的左膀右臂,霖铃显然已经掌握了全套的杀人埋尸处理方案,在两人返回时,一切处理妥当,连热水都打好了,放在一旁的凉棚里,拧出一条湿帕子,给方泽颢擦手心里的血渍。
一直软着腿跟着的小厮终于机灵了一把,拿出件早备着的外衣给小包子换上,外面裹了个小披风。
看着裹得圆乎乎的小包子乖巧地伸着手给擦的模样,萧乾莫名想到了幼年时候的方明珏,不知道是不是这么有趣?
萧乾马金刀坐着,很有几分冷酷铁血总教头的风姿,他呷了口茶,莫名善心大发:“今日世子受了惊,先行回府吧。每日申时,可前来此处,我教你射箭。”
方泽颢默默点了点头,在霖铃放开他的手后,哒哒哒跑到萧乾跟前,仰着小脸认真道:“听说你欺负皇帝叔叔了?”
萧乾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被冤枉得脸都绿了:“你听谁说的?他派人杀我他还有理了?”
小包子瞪大眼睛,摇摇头:“那是皇帝叔叔错了。”
萧乾冷哼一声,“你这小豆丁倒是比他会说话多了。”
“婶婶莫要生气,”小包子一板一眼道,“侄儿替皇帝叔叔道歉啦。”
婶你叔叔个头!
萧乾冷静地灌了口茶,决定收回之前的话。
“皇帝叔叔也受过很多苦的,”小包子的察言观色陡然失效了,没看出来萧乾黑得发紫的脸色,继续走柔情风,“听母亲说,皇爷爷死的时候皇帝叔叔被刺杀过好多次,后来夜里都不敢睡觉,趴在床底下……”
萧乾垂着眼不说话。
小包子再接再厉:“皇帝叔叔有过一个大伴,后来投靠了别人,要杀皇帝叔叔,皇帝叔叔就把他杀了。皇帝叔叔很信任他的。”
“于是?”萧乾似笑非笑。
方泽颢露出一个呆呆的笑容,出口的话却极其偷奸耍滑蒙昧良心:“皇帝叔叔错了,婶婶原谅他吧。婶婶是我见过最好的妻子了。”
萧乾挑眉,坏笑道:“可我更想让你的皇帝叔叔做我的妻子,这可如何是好?”
方泽颢脑子被一万匹野马狂踩过一圈,勉强维持着笑容,能屈能伸,继续装可爱:“那你会哄皇帝叔叔睡觉,给他讲话本,逗他开心吗?会的话我做主把皇帝叔叔嫁给你啦。”
萧乾的心头被一把小刷子搔来挠去,不得安宁。
他咳嗽了声,没好气地拍了下小包子的头,“行了,别装了,赶紧收拾东西滚蛋。以后再叫我婶婶,我切了你的小世子!”
方泽颢双腿一并,恭恭敬敬行完礼,立刻带着他的小厮逃之夭夭。
凉棚里就剩下萧乾和霖铃,萧乾低笑了一声:“你说……会是谁派来的?”
霖铃沉思了会儿,道:“回公子,依奴婢看,世子殿下是个有主意的人。”从小就是个戏精。
萧乾笑了声,站起身,又往演武台上耍枪弄棒去了。
御书房里,下了朝正在批改奏折的方明珏听着下属的回禀,御笔一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他真是如此说的?”
那人有些惶恐道:“回陛下,千真万确,奴才亲耳听到,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的方明珏,派人监视了萧乾两日,直到今日,才算有点收获。
挥手让人下去,方明珏负手在御书房转了几个来回,几乎要把鞋底子磨破了,才终于抿紧了唇,下了决心。
于是,在萧大将军终于浪够了演武场,于夜色里推开冷宫殿门时,便被一抹火烈的艳红闪瞎了狗眼。
反身关紧殿门,萧乾撩开纱幔,看着穿着一身大红凤袍坐在床边的小皇帝,一时胸口竟像堵了块巨石般,涩涩地涨疼。
殿内烛光昏黄,凤衣铺满寝榻,如嫁衣似火。
方明珏微微低着头,垂落的眼睫如两片翻飞的蝶翼,精致漂亮。蒙蒙的光勾出他清隽的面容,干净明秀。他自然不会如女子般上妆,但仍旧被这红衣衬得染上几分美艳。
淡红的微光柔和了疏离冷淡的神色,他两颊如抹了层胭脂般明艳透白。瘦削的身体被拢在宽大的凤袍里,勒出劲腰窄臀,令人挪不开视线。
萧乾只觉一把火猛地扔到了心头,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原本冷得死透的心,也给硬生生烧得活了过来。
他认命般走到床边,弯腰把人抱住,心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