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冷战翻了篇儿,日子该如何过,还是要如何过。
萧乾次日照例巡视完宫外的领土,缴获了大批美食,溜溜达达回了宫,便边用膳边与方明珏提起一桩事来。
这桩事说来也巧,恰好是前几日他与顾战戚碰头,传的密信所言。
密信中讲了件含含糊糊的小事,说的是顾战戚当年上战场勾搭了个小兵,俩人臭味相投,一杯两杯三杯下肚,就成了个结拜兄弟。
顾战戚这位小弟弟混得不如他的老哥哥,战事平息后被留在了辽西府,天天啃冰疙瘩喝冷风,别提有多惨。
辽西本就在南越最北,入冬早,十月初便一场大雪落了下来。然而快到了十月底,辽西的小兵们还没看见一件新棉衣。冻得实在受不住了,便哆哆嗦嗦把去年的烂棉花抠出来,往衣服里塞,聊胜于无地安抚自己冰冷的小胸膛。
小弟弟聪慧过人,不打算靠烂棉花过冬,直接一封信辗转小半个月,送到了京城,让升官发财的顾战戚给他寄点棉袄。
本来这事不该他这个小人物管,在寄完棉袄之后打住那便是最聪明的决定。
然而事有凑巧,顾战戚一日横行街头,毫无形象地蹲在巷子口与几个醉鬼称兄道弟,牛皮吹到天南海北,便不免能套出点消息。
“辽西府疯了个县官?”方明珏被萧乾捞到贵妃榻上,咬着嘴里的米糕道。
萧乾给他倒了杯茶,道:“后来顾战戚又找来往商队打探了下,确有此事。这县官白日里脱了官服,在雪地里撒泼打滚,破口大骂。”
方明珏接道:“骂什么?”
萧乾神色阴沉道:“辽西府太守贪污军饷,致使辽西冻死将士数百。”
曾为一军主帅,萧乾最恨的莫过于贪污军饷之人。他领军十几年,砍过不知多少看不清形势乱伸爪子的贪官污吏,一度让大晋朝纲为之一清。
愤怒的神色同样在方明珏脸上一闪而过,但他除了需要发挥演技的时候,素来隐忍,勉强定着心绪道:“可有证据?”
萧乾答非所问:“辽西太守姓常。”
一个大写的无可奈何狠狠砸到方明珏脑门上,饶是他已习惯这般憋屈,仍是面色苍白。
“不过此事并非如此简单,”萧乾看小皇帝白着脸,心疼地摸了摸,柔软美好的触感让他心头的阴云刹那便散了许多,“不是针对你,别多想。是那个常太守被人当猴耍了。”
方明珏本想拍开脸上的狼爪子,却从萧乾的语气里难得地听出一丝温柔安慰,手指一顿,僵在了萧乾的手背上。
萧大没脸极其自然地反手捏住方明珏的手,亲了口指尖。
在小皇帝被烫了般缩回手后,他压了压自己偷鸡似的奸笑,若无其事道:“他也是个蠢蛋,也不想想几万人的过冬衣物贪下来何止那么点。他一个小小太守,能在主将在营时贪下这份饷银,若不是关节疏通得好,便是有人故意给他漏了指头缝。”
方明珏恍然,眉头微皱:“边关有人坐庄?”
“杨晋的人捞这把好处,定是想私吞,”萧乾道,“但又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便只好拉人顶缸。主将王谦是个游手好闲的胆小鬼,做不来,十有八.九是杨晋那个小舅子干的。”
方明珏已然明白其中关节:“军中暗自平息,地方官府暗中压制,不过是死些人,此事很快便会不了了之。”
萧乾二郎腿一翘,笑得意味深长:“但此事既然已经捅到了这里,便不会不了了之。况且……狗咬狗,也是时候再添把火了。”
五日后,茶楼。
“却说这大晋游寇,万分猖獗,竟公然于将军府,行刺当今皇后!当时乌云压顶,飞沙走石,一口寒刀当头劈落!”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在座的小老百姓都吓得一激灵。有的还缩了缩脖子,仿佛真有口大刀劈到头顶般。
萧乾坐在二楼,边磕花生米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间茶楼不大,比起其它雅致楼阁,甚至颇为简陋。二楼不设雅间,只有一扇扇屏风将各桌隔开,勉强算是个清净地方。
底下大堂里三教九流,各个行当的人都有,不附庸风雅,只当有个歇脚闲乐的去处。
萧乾坐了没多久,小二便引着两个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一见两人,萧乾心中顿时感慨无限,心酸无比。这俩人本来都是他在大晋的暗部,一个是战场上捡来的小白菜,一个是隔壁没落将府的混小子,都甚是亲厚。
大晋的日子逍遥,他二人如今却远走南越,一个杨晋绝非能做到如此,恐怕还是朱昆念不到半点情分,想要赶尽杀绝。
往事纷繁过眼,萧乾慢吞吞低头喝了口茶,掩饰刹那失态的神色。
“兄台久等了。”
当先一人穿着身青色长袍,斯文俊秀,眉目间却又似乎染着点森寒血气。行走间不疾不徐,含着温和淡笑,对着萧乾拱了拱手。
后面跟的是那日堵巷子的汉子,换了身劲装,头上还戴个玉冠,面目却没半点温润如玉,一脸凶神恶煞,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
他见青袍男子说话,便一撇嘴:“让他等着是应该的,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萧乾眼神一动,情绪收敛地不露分毫,面上却是奚落笑道:“哟,不晓得是谁让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给揍得满地找牙。”
“你小子——!”汉子捏着拳头就要冲过来,却被青袍男子拦住。
“三弟!”青袍男子斥了一声,对萧乾点头一笑,“舍弟近日身体不适,还望见谅。”
萧乾十分大度地摆摆手:“无妨,脑子有病就赶紧治,莫要总放出来害人。”
汉子瞬间就原地爆炸了,捋起袖子就上:“奶奶的!老子今天不揍得他不知道萧家大门往哪边开,他不知道老子厉害!”
青袍男子连忙阻拦,但却慢了一步,只得高喊:“兄台小心!”
萧乾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坐着不动,任由那汉子拳头砸来,偏头躲过,接着宽袖一扬,直接将那拳头扣进了手心的茶碗里。
汉子一怔,还未待换招,便见萧乾腕上用力,不知怎的轻轻一震,整个茶碗倏忽炸开,碎瓷飞溅。
汉子急退,但手上仍是被扎破了几处,火辣辣的疼。
“你……”
汉子看了一眼流血的手背,满面怒色竟熄了一半,与青袍男子对视一眼,俱都神色复杂地看向萧乾。
萧乾距离比汉子还近,耍了手帅,也是一手血肉模糊。
他心里龇牙咧嘴地咒这俩狗玩意儿生得儿子没唧唧,面上却很是风轻云淡地甩了甩手,利落地把扎进肉里的碎瓷一拔,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来一裹,便算处理完了伤口。
桌边静了片刻。
青袍男子上前坐了下来,正色道:“在下孙长逸,这位是舍弟左蒙青,敢问兄台身份?”
抠手大汉左蒙青也跟着坐了过来,眼神打量地看着萧乾。
萧乾早就为自己想好了身份来历,但面对这只小白菜长的黑狐狸,自然不能太直白,便道:“南越皇后肖棋,两位不是知道吗?”
“你会萧老爷子的训子鞭法,还知道‘老地方’,”孙长逸直言不讳,“刚才那一手,虽功夫不足,但却是我们与大哥初见时的场景。”
萧乾差点吐他俩一脸花生沫。
训子鞭法?那什么鬼玩意儿?老子打儿子还能整出个名堂来,也就这帮天天闲得吃饱了撑的萧家迷弟们干得出来。
真是十分一言难尽。
“啊,于是?”萧乾老神在在。
左蒙青越看这副熟悉的德行越气得牙痒痒,直接一拍桌子:“老实交代!你跟萧乾那操蛋玩意儿啥关系?”
萧乾脸一黑,但又碍于现在的身份不好直接开打,便压着火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一封证明我的身份,一封是我托你们办的事。有缘再见。”
说罢,信封往桌上一扔,萧大将军没有丝毫谈判的诚意,拔腿就走。
左蒙青要拦,却被孙长逸阻止,只得在后面恨恨地咬牙:“娘的,这小子太欠了,二哥,要不安排兄弟们揍他一顿?”
孙长逸边拆信边道:“你确定是揍他一顿,不是他揍你们一顿?”
左蒙青一噎,黝黑的脸孔憋得黑里透红。
信的内容很简短,孙长逸两封都看了,神色如常,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大哥的徒弟……却不知何时有的这样一个徒弟。”
“假的?”左蒙青看了眼信。
“信是真的,”孙长逸深吸了口气,道,“萧大哥一生运筹帷幄,思虑甚远,说不准也算到了今日。有如此安排也极有可能,但究竟此人是真是假,不可轻信。”
“那这事给他办不?”左蒙青摸着胡渣,瞧第二封信,心想这小子真他娘的蔫坏。
孙长逸点头:“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漂漂亮亮,无可指摘。”
萧大将军亲自培养的暗部水平自然毋庸置疑。
事情交代下去不过五六日,萧乾便得着了消息。
边关新棉衣遥遥无期,急得不止是士兵,还有一帮小将。
其中一名小将同主将府上的宠妾是亲兄妹,这日冻得跟根冰棍似的往主将府后门一戳,找自己妹妹要点银钱买衣裳过冬。
若说也赶巧了,本来王谦这个辽西主将当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逗圈中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但正是这一日,王谦的宝贝斗鸡生病了。他一急,便衣裳也顾不得换,拎着笼子往离着医堂近的后门跑。
后门处,小将正跟宠妾说着话,妹妹心疼他,掏了私房钱非要给他,小将不愿,便推拒回去。从王谦的角度一看,哟,这不正是一对狗男女,拉拉扯扯呢吗?
当下鸡都不管了,便冲了上去。
一通混乱之后,觉着自己头顶冒绿光的王谦才知道,自己这是误会了。
然而这一来二去,却也清楚了今冬的棉袄竟然没发,饷银还扣了,冻得将士都找老妹来救济了。
王谦玩心重,但能坐上辽西主将的位子,他自然也不是个傻狗。心念电转间,便知事有蹊跷。
着人去查,没两日来了消息,竟是被辽西太守给截了。好嘛,不仅让自己的将士冷得掉渣,还让自己没得油水捞又背锅。
一怒之下,一封封奏折和信函便快马加鞭上京了。
这炸弹直接在朝堂上爆了。
杨晋部下大多武将,气得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冲过去就要揍那帮喷粪洗地的言官。常太师老神在在地瞧着,却接连使出几个眼色,火力毫无保留。
方明珏等一场激烈争吵过去,才咳嗽了声,将封奏折给窦宁,示意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