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撤退得并不仓皇,后有殿后的步兵,前有探路的先锋。
在临近退路□□前,几大营收缩聚拢,护卫在中央的战车四周,警惕地前进。
但是再如何警惕探路也没用,晋军一来已然气势松散,疲惫不堪,二来并未得到任何信报得知有人突破他们的封锁,摸了过来,三来嘛,自然也是根本不相信被完全压制的南越军还有反击的余力。
萧乾身在其中,将这声势浩大之中的疲软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不着痕迹地随着有些混乱的士兵向里跑去,前方的战车越来越清晰,后面布帘低垂的小窗被昼光裁出一片模糊的人影。
朱昆的战车与马车类似,但更大也更结实,窗口极小,在萧乾的位置看来不过是米粒一般。前方更有高头大马时而晃来遮挡,人头涌动,枪戟扰乱,若要一击必中,困难不小。
先锋营率先进入□□,微热的燥风平地卷起,两侧苍翠的岩壁却沁来些许寒凉潮气,很快将这股燥热转为阴凉。
满头大汗的晋军一进□□,都不禁露出一脸享受放松的表情。但这表情持续没有多久。在紧随先锋营的大军主力全部进入□□后,头顶忽然传来嗡然巨响,轰鸣震耳,仿若地动天摇。
岩壁的翠绿被陡然劈砸开来,众人仓促惊惧仰头,只见无数巨石从天而降,轰隆隆夹带雷霆之势一般,砰砰砸下。
伴随着这些巨石的滚落,两侧岩壁上猛然刺出几面南越军旗,其中一面蓝底黑字,迎风一扬,烈阳下如炽如炫,硕大的“彭”字清晰可见。
“有埋伏!”
“护驾!”
骏马扬蹄嘶鸣,凄厉混叫,从巨石的缝隙钻射过来的箭雨兜头罩下,将所有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士兵慌不择路拼命后退,却发现退路竟已被巨石堵死,狭长的□□唯有前进。
彭家军一击得中,便纷纷垂下绳索,艺高人胆大地从陡峭湿滑的岩壁上滑下来,加入战场。弓箭手在岩壁上掩护射箭,步兵冲下来厮杀,彭溪更是身先士卒,与诸多兵将混在一处,根本看不出半分柔弱姿态,一刀砍下,血水劈头盖脸,也面不改色。
但彭家军北大营的人数终究太少,区区一万人,若非占得先机,根本无法与晋军抗衡。
这天降奇兵短暂地破开了晋军对于中央战车的防御,但晋军的将领们也不都是吃素的,朱昆也并未慌乱下车,而是被几位大将赶来护住战车,奋力前行。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谁也未曾注意到,一枚利箭已然扣在弦上,瞄准了朱昆晃动的身影。
朱昆毫无所觉,一剑挡开射穿前方车帘的两枚利箭,问同坐在战车内的副将:“先锋营都是废物吗?这么多滚石堆积岩壁之上,竟毫无所探?!”
“陛下……陛下息怒,先锋营……”副将左右警惕之间,分出神来开口,然而这句话还未说利索,却见转头看他的朱昆面色陡然一变,突然出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身前一拽。
银光在刹那被耀眼的天光暴露,出箭离弦!
副将惊愕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完全摆出,便被胸口冲力巨大的刺痛贯穿,一枚利箭穿胸而过,激出一串血花,溅落在朱昆近在咫尺的脸上。
朱昆脸上的阴狠得意像是被这血色浸染,猛地化作了震惊骇然,嘴微微一张,血自唇线滑落,漫过下巴。他掐着副将的手抖了抖,一松,同时低头向胸口看去。
一支箭,贯穿了副将的胸口,却被刹那随之而来的两箭没有任何喘息间隙地一下一下钉出了副将的身体,冲入他的胸口。
“嗬……嗬……”朱昆的喉咙被血糊住,发出含糊的声音,“三箭……连发……萧乾……果然是你……是你!哇——”
一口血喷出,朱昆难以支撑身体,与副将一同滚倒。
“陛下!”
有将领发现了战车内的情况,大吼着冲来,见朱昆还有气息睁着眼,大骇之下悄然松了口气,快速洒下疗伤药,猛地一甩马鞭,赶起战车,“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更多人聚拢过来,“随我杀出去!”
朱昆受伤颇重,但却仍能言语,随性的医官被扔上马车后,他蓦然抬手,死死攥住医官的手臂,嘴里涌着血水,咬牙恨声道:“……抓住他!萧乾……那是萧乾……抓住他!重赏……抓住他!”
医官听得肝胆俱裂,命令仓皇传下去。
而此时埋伏的南越军却似乎知道已到了他们功成身退的时候,再不缠斗,迅速撤退,晋军皇帝都奄奄一息了,也顾不得追,但朱昆的命令下来,便立刻有人搜查。
萧乾当众射的一箭,可没藏着掖着,更何况明显这一箭自后方来,正是晋军阵营,所以很快便有人推测出这是混进来的奸细,许多之前看见萧乾搭弓射箭的人朝着萧乾之前所在地方砍杀过去,却见萧乾脚下一滑,直接扫开周围几人,抢来一匹马,上马便逃。
而这时人们才发现,萧乾身上已然受了伤,两箭贯穿身体,箭头从背后刺出,鲜血淋漓。
毕竟晋军如此密集,并非人人都是瞎子傻子,在萧乾射箭的同时,也有人发现了他的不轨,欲将他提前射杀,却不想他命大,身中两箭还身手矫捷,纵马狂奔。
“抓住他!”
“放箭!”
萧乾奋力奔向彭家军撤退的方向,晋军砍来的刀剑大多在他的防御反击下落空,但总有些漏下,砍在他的腿上,两条腿没多久便血肉模糊,细小的血肉横飞四处,溅在周遭人的头脸。
勉强跑出了晋军的围堵,但他还能撑住,马却撑不住了,四条马腿被巨大的□□砍断,向前跌去。
萧乾就地一滚,尘烟满身,撑起身体便向前跑。
按理说他已与彭家军打过招呼,掩护似的埋伏之后,便是撤退,而撤退的同时,也要在能全身而退的同时接应下前来刺杀的人。这才是完美的进攻方案。但萧乾凭着全身劲力冲出数十丈,直到被身后的晋军骑马赶上,用套马索勒住,也未见前方有半个人影。
“草!”萧乾闪开套向脖子的套马索,却又被一甩套住了脚,栽倒在地。
他仰头又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前方,目眦欲裂,拳头砰地砸了下地面,被绳索向后拽去,一路血痕斑驳。
山谷内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百义城内。
徐慕怀作为方明珏的近臣,拿着战报快步进来,喜形于色道:“陛下!关一谷捷报!彭家军成功埋伏到了撤退的晋军,晋军死伤足足过万!大晋皇帝被刺,似受伤颇重,晋军现下恐怕慌不择路,正往营地赶呢!”
方明珏劈手夺过战报,展开,看了没几行,僵冷的脸上也慢慢融开些暖色,冻得发硬的眼珠似柔和了些,晃动出激动的神采。
“成了……”方明珏低念了一句,转头急切道,“彭家军呢,何时入城?”
徐慕怀回道:“为避开晋军,彭家军绕的远路,最快也要明日黎明时分。”
正说话间,顾战戚也到了门外,方明珏将人传进来,顾战戚进门行完礼,便嘿嘿笑道:“陛下此番大可放心了,将军定已和彭家军会合,明日一早,便能归来。将军若非十足把握,断然不会这般冒险,欺瞒陛下,陛下不念功劳念苦劳……”
徐慕怀忍不住笑了:“原来顾将军是来当‘先锋’的。”
顾战戚没皮没脸惯了,也不臊得慌,转口调笑道:“本将军还做月老呢,怎么着,徐大人看上哪位将军了,本将军替你去说和说和……”
徐慕怀瞪圆了眼睛看他。
方明珏看他二人逗趣,压在胸口半日的惊怖仿佛消退了些,也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近两日晋军应当不会再攻,明日休整,犒赏三军。也算是为旗开得胜的彭家军,接接风。”
顾战戚与徐慕怀对视一眼,顿觉嘴里好没滋味,仿佛有什么被塞了满嘴。
百义城内的戒备仍然紧绷,但众人的脸上却都多了不少轻松之色。方明珏特意从私库出钱,连夜让人从辽西运来的牛羊,宰杀了犒劳军士。
一大清早,四处便是闹闹哄哄,都是不曾排值的兵将在嬉笑。
老百姓也敢出来溜达了,都高声议论着,说是打了胜仗。
方明珏一宿未睡,一直站在窗边望着北方。等到第一丝天光亮起,他便换上了皇帝常服,骑马赶到了百义城城楼之上。
与那些排值的兵将一般,笔直地站着,甚至还比那些兵将要肃穆,要期待。
直到天边掠来一队人马,南越的军旗猎猎扑来,方明珏的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丝笑意。然而,这丝笑意在城门大开,彭家军入城之后,却刹那化为灰烬。
“付将军?”彭溪错愕不已,“那不是安排的死士,是付将军?!”
方明珏的全身落满煦暖的光芒,心口却像被豁然破开一道,无尽的寒意涌入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凝成冰霜。
他有那么一刹那想下令杀了面前的所有彭家军,但脑海里那些所剩不多的理智按住了他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近乎野兽咆哮的嘶吼在出口的刹那,变成宛如被主人遗弃的奶猫的孱弱。
“去找,去找他。”他说。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身侧的顾战戚和徐慕怀却仿佛听到了般,浑身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