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故意的。」低低笑著,鬼魅突然仰起脸,双目如刀,直直射向面目俨然的他,「先提及当年旧事,乱我分寸。再指出树下断骨,扰我慌神。最後,才把金锁拿出,让我忧心之际无从辩驳。」
傅长亭再度沈默。
韩觇半俯於地,不得不竭力将头仰起,方看见他默认的双眼。
「公子能言善辩,贫道不得不小心应付。」
「以道长的习惯,还是说我巧言令色更顺口吧。」
烈火漫天,熊熊燃烧的火舌不停舔舐暗沈苍穹。缭绕的鬼雾随著树间的啸叫渐渐稀薄。
「你承认?」傅长亭沈沈开口。即便此刻,亦不见他木然的面孔上有丝毫裂痕,唯有黑潭般深邃的眼中掠过几许冷光。
月光被浓烟遮蔽,金红色的天幕下,他身姿超逸,英气勃发,天罡正气周身环绕,宽袍大袖猎猎而动,衬出一身赫赫威仪。鬼魅都能想见,他日终南山颠,天际浩淼,眼前的道者会是怎样凌然万万人之上的!赫情境。
「我认。」怔怔看他许久。韩觇咧开嘴,颤颤地对傅长亭笑了。
揪著他净白如雪的衣摆,慢慢爬起,低头瞟一眼沾满污血与泥土的手,韩觇毫不犹豫地在他的道袍上擦了擦,留下几个刺目的掌印。而後重又靠回树干。背脊上,青灰色的薄衫早已湿透。
傅长亭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脸上不见半点愠色。韩觇记得他好干净,一丁点犄角旮旯里的灰尘都要擦净才罢休。这也算是好涵养了。韩觇暗想。心中最後一点玩笑的念头随之烟消云散。
「我认。」怔怔看他许久。韩觇咧开嘴,颤颤地对傅长亭笑了。
揪著他净白如雪的衣摆,慢慢爬起,低头瞟一眼沾满污血与泥土的手,韩觇毫不犹豫地在他的道袍上擦了擦,留下几个刺目的掌印。而後重又靠回树干。背脊上,青灰色的薄衫早已湿透。
傅长亭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脸上不见半点愠色。韩觇记得他好干净,一丁点犄角旮旯里的灰尘都要擦净才罢休。这也算是好涵养了。韩觇暗想。心中最後一点玩笑的念头随之烟消云散。
「那孩子也在树下,和我的手指一起。」鲁靖王府的小世子,今年三岁,乖巧听话,伶俐可爱。抱在怀里软软嫩嫩,有甜甜的奶香味,「布血阵者,必须以最珍视之物为祭。血阵是为他鲁靖王而设,他不付出些代价可说不过去。」
「传说中鲁靖王曾派军队入住曲江……」
「死了。血阵需要怨气,军士杀气最重,怨气也更凶残。这也是代价。」牺牲区区五千人,天机子许了鲁靖王五十万人的战力。艰难地举起血红的手,鬼魅的表情全数都被树影笼罩住了,「五千军士,要一个个掏出他们的心,我足足累了一晚。」
鬼魅笑意更浓,透澈的眼弯如月牙,觑著面色沈重的道者:「小世子是鲁靖王亲手掐死的。无毒不丈夫,想要超脱众生,必然要有过人之处。师兄把他的心盛在木盒里,我把他埋在树下。」最珍视之物……真是可笑。如果真心喜爱,就不会轻易割舍。与蹒跚学步的孙儿相较,还是金殿上的龙椅更可爱吧。毕竟,孙子可以再有,而龙椅只有一把。
「每次都是如此,剖腹取心,放进木盒,而後埋在树下。血阵是两仪之阵,尸心深埋地下,魂魄囚禁湖中。惨遭枉死,又身魂分离,再也找不见归处,亦不得超生轮回,故而怨气横生,凝结为血阵。」静静坐在树下的鬼,表情不复激动,眼神不复疯狂,眉梢上惯有的那一抹讥讽之态也不复再现,一五一十,如实叙述。
霖湖边的大火又暴起数重,浓烈的烟味跟著微风一起被送进院中。墙边人影憧憧,一道道带著长冠的人影相继跃进墙内。韩觇看到他们都穿著他所熟悉的道袍。
「锵──」风云异动,龙吟细细。幽明剑长啸而出,傅长亭反手一指,剑尖直插入地。地动山摇,来自於地底的震动终於破壳而出。天崩地裂,鬼魅的石桌石椅悉数掀翻,无数墨黑色的木盒从地下翻出。破碎的木盒间,一团团乌黑的死肉直白地暴露於月光之下。那曾经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孽障!」傅长亭怒而高喝。
韩觇看到他眉心深深的凹陷。
「你可知罪?」
「我……知罪。」韩觇道。
蓝光耀目,雷火灿动。他看著傅长亭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那团冰冷的火焰。
「你信过我吗?」最後的最後,韩觇附在傅长亭的耳边,轻声问道。
手指间再度淌过腥红的血,细细蜿蜒成河,却是冷的,来自韩觇自己。幽明剑贯胸而过,他空手将剑刃握紧,一字一字,问著持剑的他:「傅长亭,你可曾信我?」
翌日一早,朝阳照旧自东升起,曲江城的人们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人们惊异地发现,昨夜居然失火了,城北窄巷中的一户小院被烧得片瓦不存,更在院中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内中一片焦土。奇怪的是,周边邻居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来,那家究竟曾住了什麽人。更奇怪的是,霖湖边的石亭也不见了。柳林边同样有大火过後的烧痕。谁没事跑去霖湖纵火呢?真是傻子,没见那霖湖水滔滔起伏,一浪又一浪吗?
奉天朝祈宁五年八月末,傅长亭於曲江城破天机子血阵。同年九月,琅琊王军破钰城。自此,战局急转直下,鲁靖王军士气大挫,连丢四城。锦州五城尽数易主。
漫天黄沙,遍地烽火。转眼两年,血战不休,狼烟不断。
奉天朝祈宁七年三月中,迦南王秦兰洵归附琅琊。後,大小诸侯纷纷举城来降。
祈宁七年夏至,赫连锋领兵入京,天子衣缟素、捧国玺,於宫门外相迎。
祈宁七年九月初,新帝登基,改国号魏,史称新魏。
翌年正月,新魏朝开国天子──赫连锋定年号为永丰。
同年,金云子退隐,著弟子傅长亭承袭衣钵,继任终南掌教之位。二月,新帝颁旨,天下以道教为尊,道教以终南为首。傅长亭辅佐有功,册封国师。
傅长亭声名鹊起。新帝待之如亲生手足,可策马入宫,可佩剑进殿,可直言国事。更於京中获赐观宇一座,以供起卧清修,风头一时无两。众人皆说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转眼,又是秋末。这天傍晚,当国师傅长亭奉诏踏入宣政殿时,赫连锋已在殿内坐了许久。
身著五爪龙袍的天子坐在龙椅之上,表情俱都被夕阳的余晖与阴影罩住,唯有坐下的龙椅与胸前黄袍上的团龙图样耀目生辉。
傅长亭待要俯身下拜,赫连锋摆摆手:「免了吧。」口气间是说不尽的疲惫。
他比傅长亭只大了一岁。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在众臣眼中总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结束秦氏子孙多年混战,一统天下。只此一项,就足以让赫连锋三字名垂青史。大业方定,千头万绪无数大事都由他一人钦定。新帝精力旺盛,思虑周全,又不失果决。於国事而言,天子之勤勉,举朝有目共睹。
只有傅长亭知道,独处时的赫连锋其实是个酒鬼。没有酒他就睡不著,更无力面对第二天的早朝。这总让傅长亭想起,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是如此好酒。只是,赫连锋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那人只要浅浅一杯就会脸红。
悄悄抬头望见他手边的酒壶,傅长亭静静等待。
「方才接到密报,找到了天机子的行踪。」赫连锋道。
「在哪儿?」傅长亭问。
钰城之战後,鲁靖王军明显实力大不如前。不但未将锦州收入囊中,而後反而又接连丢了数座城池,战力之弱,与之前可谓天差地别。去岁夏初,在赫连锋引兵进城之前,鲁靖王病逝。其膝下三子为继位之事不合,偌大家业一分为三,不久即为各路诸侯分别擒获。当年雄踞天下的鲁靖王一族至此零落,难成气候。
不过,混战之中,天机子再度逃逸,不知所踪。
「近来,民间时有妖物吸食人血之说。朕已派人前往缉拿,不过还是让你亲自去一趟更放心。」
傅长亭听罢,点头领命:「是。」
「他在营州。」静默了片刻,赫连锋斟酌说道,「曲江城。」
一瞬间,天子黯淡的眼眸掠过几许光亮,错综复杂,无从辨析。他别有深意地看著傅长亭。
傅长亭点头,再度垂首又是一揖:「臣领旨。」
语态神色,不见些许异样。
赫连锋有些失望地挥了挥手:「退下吧,朕累了。」
傅长亭躬身告退。快要跨出殿门时,只听身後的天子沈声问道:「长亭,你後悔吗?」
当朝国师背脊挺直如松,如雪的道袍上不沾半点微尘,脚下不停,径自跨门而出:「臣……不悔。」满地尸心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每一个黑盒中都放著一颗心。将埋在树下的黑盒堆叠至半人高,依次排列,在院中铺陈开来,几乎无立足之地。血阵之中,冤魂无数。即便再回当年,同样的情境重复数次,他依然会那麽做。
离京前夕,赫连锋又召见了一次傅长亭。
同前一次相比,不过三五日光景,赫连锋的疲态越发明显。偌大的宣政殿高阔辽远,金漆玉瓦,雕梁画栋。此刻,群臣尽皆散去,宫女侍从全数被遣退。只有皇帝一人独自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背倚著凳脚一杯接一杯喝著酒。
见傅长亭到来,赫连锋招了招手,示意他站前几步。而後,又指了指地上,让他同自己一样席地而坐。
地上滚著几只空酒瓶。瓶口上水光潋滟,残余的剩酒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浸上了天子明黄色的衣摆。
傅长亭守礼地站在台阶下,不敢逾距。
赫连锋不以为意,抬手又饮了一杯:「你明早出京?」
傅长亭答:「是。」
「听说你婉拒了营州刺史的好意,不住官驿?」
「臣是出家人,不宜张扬。」
赫连锋沈吟了一阵:「落脚之处找好了吗?」
「嗯。」傅长亭点头,「是从前住过的那家客栈。」
「那对带著孙儿的老夫妻开的?」眯起眼,赫连锋的神色有了些许恍惚,似是在回忆从前。
「是。」
「也好。」龙椅下的天子笑了笑,语气中却带著歎息。
他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傅长亭。傅长亭上前两步,恭谨接过。单手提起边上的酒甕,赫连锋索性仰头痛饮,倾涌而出的酒液霎时淋湿了衣襟。
傅长亭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景象,默不作声立在一旁,脚下转眼间又多出一只空坛。人前威武圣明的当朝天子,满脸酒气之下,却是一身惆怅。
「他还是不愿同朕说话。方才他差人来告诉朕,他想出家。」还未开封的酒坛被重重摔碎在地,飞溅的瓷片与酒液炸了一地,泼上了傅长亭的道袍,也打湿了赫连锋的脸。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通红的脸上一派狰狞狠戾之色,「他休想!没这麽容易!朕不会这样就放过他,绝不会!」
「他父亲杀了我全族!我的父母!我的兄妹!我百余族人!只因我叔父不愿为琅琊军效力,他的父亲就以窝藏匪首为名,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所有族人全数被屠,只有我一人幸存。朕不会忘记这一切!朕绝不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他!秦兰溪他休想!」
酒气熏红了他整张脸,赫连锋重重喘著粗气,眼中余怒未消,血丝如蛛网盘结:「朕不会放过他,不会……」一遍又一遍,他不停喃喃自语。
借著照进殿内的暗灰光影,傅长亭发现,不过几天,赫连锋又憔悴不少。双眼凹陷,下巴上参差不齐蓄满胡渣。
秦兰溪之父,也就是当年的老王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铁血无情。曾有传闻,当年他带兵剿匪,曾屠尽了整整一个村,连白发苍苍的暮年老者与呱呱啼哭的繈褓稚儿都不放过。只因村中有人窝藏了匪首。
「若非母亲把我藏进水缸,朕早已不在人世。」抱著沈甸甸的酒坛,赫连锋的语气逐渐趋於平缓,「朕曾经告诉过你,一无所有的人不会在乎唯一,他们想要的是所有。」
「可是现在,朕已经坐拥了所有,但还是觉得……一无所有。」
傅长亭面无表情地听,不置一词。就如同当年在曲江城,看著秦兰溪牵著赫连锋的衣袖走进同一间客房。不问世情的道者也是这般静静站在他俩背後,望见赫连锋脸上的自若,望见少年王侯坦荡笑脸上一划而过的羞涩。
「这些话朕只能跟你说。除了你,谁也不知道他还活著。长亭,朕已经没有能说话的人了。」赫连锋抬起头,酒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空茫与无措,「你呢,长亭?朕很好奇,你这人,像是从来没有心事。」
不等傅长亭开口,喝醉的天子兀自笑了起来:「朕忘了,你不爱说话。坦荡直率,所以也不会纠结於俗事。在曲江城时,他说过的。秦兰溪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无趣,朕是第二。呵呵……呵呵呵呵……」
他痴痴笑著,眼中落寞更甚。放眼天下,眼下也只有这个男人会提及那个已成禁忌的名字。在过往与现实间沈浮的帝王看不见,有那麽一瞬间,冷面国师漠然的脸上绽开了裂痕。若非赫连锋的嘲弄,不假思索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有的,他也曾这般执著酒盏伴著那人月下闲话。在那人感歎他的木讷憨直时,笨拙地竭力为自己辩解──我也去过思过崖。师父命我去察看,师弟是否真心悔过。
於是那人笑得欢畅,险险抱著肚子从石凳上摔下。他笑时总是弯下眼,眸光闪闪,双唇猫一般翘起,三分惬意,七分满足。那人是鬼,那人唤他木道士,那人……手中无数血债。
最後,赫连锋道:「你去看看他吧。替朕……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