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原本以为李十一总算要慌一把,但李十一究竟是不如她的意,只平静地听完横公鱼同阿罗的讲述,将烟杆子收好,手套摘下来,想了想再将一把将松松的辫子拆了,她耷拉着视线,五指插进发缝中央,将散落的头发捋到后头,木着脸安静地呼吸了两回,随后才起身,一如往常下山回家。
巷子昏黄的夜灯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隔壁门口的阿黄打着酣甜的小鼾,若不是李十一的影子只有一个,那十分称得上是一个美好的暖冬。
李十一不发一言,推门入内,径直往楼上去。阿音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儿,撑着沉甸甸的眼皮子,听见上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她竟有心思洗澡。阿音向阿罗扬了扬眉,嘴里难以置信地“啧”一声。
阿罗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地扫一眼楼梯,又神思倦倦地低了头。
阿音道:“睡不着,耍牌么?”
阿罗瞄一眼阿音眉心紧拧的沟壑,心知她其实担心宋十九极了。但阿音不大敢提议什么,怕李十一伤心,又怕阿罗自责。
因此她想熬上一会子,小十九没去处,也没带什么换洗的衣裳,兴许后半夜便回来了。
她总是愿意将宋十九当个普通姑娘,也不高兴去想身为钟山之神的九大人究竟会不会为换洗衣裳这样的小事发愁。
阿罗又望一眼黑黢黢的楼道,同阿音坐到了牌桌子上。
人是坐了下来,却没什么玩耍的兴致,阿音支着脸颊横着手臂,捉了一方牌在手里磨磨蹭蹭地转,眼神自煤油灯上飘过去,静静望一会窗外,又飘回来继续望着油灯。
灯花刺啦爆了一下,将她模模糊糊的视线晃清醒了,她晃晃脑袋站起身来,对阿罗道:“剪子搁在哪里?我绞一绞烛芯。”
楼梯旁传来一把男声:“小几下头,针线篓子里。”
阿音看向五钱:“你这便起了?”
五钱颔首:“寅时中了。”
阿音晕晕乎乎望一眼窗外,天果真隐隐亮堂起来,屋子里的炭盆烧得旺,窗户内层结了一层水雾堆的白霜。她拿了剪子回身抹一把白霜,动了动唇线,却未想好说什么。
楼梯咯吱作响,她愣愣地转头,见是李十一。
李十一换了一身家常的袍子,未干透的头发搭在一边,眉目似被结出的霜露覆盖过,隐隐透着苍白。她一面整着袖子,一面朝牌桌子处走来,瞧一眼,问:“耍牌么?”
三人齐刷刷看着她,她幅度微小地抽了抽鼻子,尾音糯糯的,像在水里泡了一整夜。
她立着松竹般颀长的身板,勾头随意拨弄牌,等半晌却见无人回应,又抬眼偏头追问了一个鼻音。
五钱看向阿罗,阿罗看向阿音,阿音望着李十一,倒是哼两声冷冷笑了,腿将凳子“哗啦”一勾:“打。”
打牌便打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心里头起了无名火,候了半夜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青筋。
李十一全当瞧不见,也将脚边的凳子勾过来,挺着脊背坐下。
勾凳子的动作刚完成,耳边便骤然响起一个透着病气的女声,声音的主人乖巧地窝在她的手里,说——“我那时想,待我会说话了,我定要问问你,李十一,你的凳子是摆设不是?”
“可我果真会说话时,又忘了。”
李十一摸着牌面凹凸不平的刻痕,开始发怔。
阿音候了一会子没动作,正要不耐烦开口催她,一抬眼却见李十一摸着牌的指腹上堆着深深的褶皱,是浸泡过久脱水所致,她望着李十一发白的手腕子,将要出口的话收敛回嘴唇里。
她清了清嗓子,忖了忖,终于放软声儿道:“舍不得,怎么不追?方才那鱼说了,都是误会,又没半点深仇大恨,你此刻又拿什么乔呢?”
李十一不言语,专心码起牌来。
府君要玩牌,五钱不得不玩牌,于是硬着头皮扔了骰子,当先开始摸牌,阿罗不声不响紧随其后,过了李十一,最终回到柳眉倒竖的阿音一方。
她歪着身子瞧了李十一半晌,撒气似的将牌一扔。
骨碌碌转到李十一手边。
李十一仿若未觉,抿着嘴看了一溜牌面,又是一个色子丢到她手背上,她顿了顿,这才开口:“阿音。”
她抬起头来直视阿音,缓慢而认真地说:“她自小跟着我们长大。”
她的眼神很疲惫,却带着一点执拗的坚持,只说了半句,便转了转手里的牌,将话题一转:“这一副牌,原本有许多种胡法,我却时常提点她,令她的牌风同我一般无二。”
阿音想起当年同宋十九打牌,李十一自后头经过,轻飘飘抽出一张扔了,而后在宋十九耳边说——胡这个,这个,同这个,记住了。
那时她眼里是春风般的温柔,如今她眼里有凝了一夜的冬霜。
李十一的叹气声落在阿音心间,她问:“你明白吗?”
阿音说得对极了,是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正因没什么深仇大恨,她才能说服自己安下心来,将时间交给宋十九。
宋十九被自己有意无意地教导得乖巧又可爱,然而这又是不是她的本意呢?如今她神识觉醒,应当有一个完全由自己决定的,选择的机会。
倘若她如今重掌一副牌,还会不会胡当日那一个呢?
阿罗听明白了,只是她有些恍惚,李十一竟将自己放在了被选择的位置上,甚至被她觉察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卑微”的姿态。
最后李十一望着牌桌子,低声道:“她会回来的。”
阿音皱起眉:“若不回来呢?”
李十一将手上的牌放正,轻轻笑了:“那大概说明,我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阿音因这句话心里头一跳,仿佛被仙人球滚过似的,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痛感,因何而疼她说不上来,或许是她从未想过,如此落寞的神情竟有一日会出现在李十一脸上,睫毛在她眼睛下方投射出阴影,薄胎瓷上的瑕疵一样,突兀得令人难受。
又三两日,李十一好吃好睡,看书练字,一如往常,每日下午还出门去逛上半日街。
阿音起先还心疼她一两回,见她风轻云淡日日好,疑心那夜牌桌子上的一席话是个梦。
她伸手摸一把码得齐整的波浪型发髻,胳膊上搭着几件新做好的外衫,这外衫还是前儿同宋十九一齐去挑的料子,做好了等着开春穿,她望一眼十九的浅粉杏花褂子,心里头又堵得慌。
一口气未叹得出去,便被住街角的赵大娘喊住:“音幺妹,买新衣裳哇?”
木门大喇喇敞着,赵大娘坐在院子里的藤编摇椅上,身后垫一个厚实的褥子,头上一顶乌漆漆的防风棉帽。
“是呀。”阿音笑笑,回了一句好。
吴侬软语的,赵大娘最是喜欢,又找了两句话说:“你们家李幺妹今日几时来?你倒是问问,要晚了我便出门了,陈麻子家杀猪,摆酒。”
赵大娘口音很重,总将“了”说成“老”,阿音辨了一会子才听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问她:“几时来?”
“来什么?做什么?”
她吊着眉梢,觉着“李幺妹”这个称呼滑稽得有些好笑。
赵大娘“呀”一声:“你不晓得?她这两天日日都来,搬了凳子跟我学包抄手。”
说也来怪,李家姑娘是顶聪明的,这一小活却学了三两日,仿佛要精益求精似的。那包好的抄手也不拎回去,只说搁在赵家店里。
“抄手?”阿音愣住。
赵大娘的儿子在街头开小面店,宋十九最爱吃他家的抄手,说皮薄馅大,像圆滚滚的元宝。
她说这话时腮帮子鼓得小小的,阿音将绢子递给她,笑她:“财迷不是?元宝能进你肚子?”
宋十九却收回双手捧着脸,笑盈盈否认:“我不是财迷,若要迷,只是迷十一罢了。”
阿音回神,笑意一下子便散不出来了,僵得十分难看。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宋十九的褂子,将冷冰冰的袖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她想象不出向来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李十一说要学包抄手时,是用哪句话开场。
又是不是微微垂着脖颈,将面皮搁在掌心中央,把未宣之于口的期待温柔地包进去。
爱八卦的赵大娘会不会问她,是哪一位这样爱吃这小玩意,竟让她巴巴儿地来学。
而她又会不会说出宋十九的名字。
阿音别了赵大娘,慢吞吞地往回走,到院门前抬头,见正要出门的李十一站在斜阳里,孤清的脸上连不期而遇的错愕都未曾光临。这张脸熟稔又生分,眼神不紧不慢地垂下来,落到阿音臂弯间浅粉杏花的褂子上。
她手上的水杯敞着盖子,缭绕的热气若有似无。
阿音这才晓得,原来有些人的爱意是不吵不闹的,连失魂落魄,都安静得似一杯捧在手里的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