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转眼已是深秋。

银杏叶黄,在午后光影里显得愈发灿烂浓郁,古寺中有钟声响起,漫天流云。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木葛生披着衣服走了进来,“老二,早饭吃啥?”睡眼惺忪满脸倦色,一看就是刚醒。

松问童正裹着围裙炒茶,深秋是最后一波收银杏叶的时候,这几天他天天围着灶台打转,闻言一铲子扇过去,“你他妈自己看看几点了?好意思吃早饭?”

“有什么要紧,又不耽误做功课。”木葛生半闭着眼,轻车熟路地躲了过去,接着从橱柜里摸出一笼点心,“你看你,明明给我留了早饭,非得这么口是心非,上赶着做坏人,何苦来哉?”

松问童拎着锅就要摔过去,“老子留着喂狗!爱吃不吃!”

“我吃我吃,汪汪汪。”木葛生叼着糕饼扮个鬼脸,脚底抹油地溜了出去。

松问童哪肯善罢甘休,拎着锅铲就追了出来,两人在游廊上大呼小叫,漫天茶叶纷飞,惊起一地鹊鸟。

安平已经习惯了这俩人天天这么闹腾,今天这一桩还算小事。他在这梦里蹉跎数月,一日日看下来,只想说银杏书斋的房子建的真是结实,换做柴府,被两人这么折腾,早不知道又塌了多少回。

如今他将梦中情形摸了个七七八八,这大概是民国某年某月,一座东南古城。

城外有山,山上有白水寺,寺中有银杏书斋,书斋里住着一个残废神仙,神仙领着三个妖孽,没有大闹天宫的志向,也没有降妖除魔的气节,简而言之每日混吃等死,可谓十分的舒坦。

这座东南古城是军事重地,城中驻防司令姓木,平民百姓不懂军衔,叫什么的都有,有的叫木大帅、有的叫木司令、还有叫木将军的,连带着木府也是乱七八糟的称呼一锅端,木将军府、木公馆、木帅府……搞得安平至今也没搞懂这木司令到底是个什么职衔,只知大概是个不得了的官,横竖称一声军爷。

其实这些安平并没有多大兴趣,但了不起的是,这位木司令是木葛生的爹。

木葛生是木司令独子,十岁入白水寺银杏书斋,之前的日子却是在军营混大的。司令夫人早逝,木府放养式育儿,木司令在儿子三岁时就往军营一扔,木葛生从小把兵野之气沾了个够,十岁后修身养性了几年,修出了几分画皮似的涵养,像个知书达礼的混世魔王。

走廊上的两人一路跑一路追,松问童的身手安平见识过几次,这人颜值和凶悍程度成正比,木葛生从不硬刚,每次招惹了人窜得比谁都快。只见这人眼疾手快钻进一处房间,“老三救我!老二要杀人啦!”

满室案牍,一个人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抬起头,无奈道:“你又怎么招惹他了?”

满窗银杏金黄,书案后一人执笔持卷,眉眼温润,是个玉面少年郎。

最吸引人的是对方一把流水般的嗓子,一句话就缓住了心神,“老二你这是……为何端着锅铲?要征用了我的书房来炒茶?”

松问童来势汹汹,一脚踹开房门,“老三你别和稀泥,再说我把你俩一块揍了。”

“英雄饶命。”老三说着看向木葛生,摊手,“你看,我救不了你。”

“没事没事,你借地方给我躲躲就行。”

“你他妈给我滚出来!”松问童站在门口指着木葛生的鼻子叫骂,“别躲着当缩头王八!”

“我不。”木葛生扮个鬼脸,“老三这地儿挺好,大爷我今儿就睡这儿了。”

“你刚起来又回去睡?!木葛生你是猪吗?!”

木葛生捂着耳朵,纯当听不见,手里抱着糕点笼子,照吃不误。

松问童气得七窍生烟,把房门踹的咣咣直响,眼见着就要把大门踹塌,老三开口道:“老二,你先别管他了,炒茶不能离火太久,你出来又没熄火吧?待会儿厨房别烧了。”

松问童炸了,“乌子虚你又帮他说话?!”

“哪里,岂敢岂敢。”被称作乌子虚的少年笑了起来,“老四肯定是不会乖乖出去的,你要抓他,尽管进来抓,就是别再把书房掀个底朝天。这个月的账我还没算完呢,你们这一闹腾,又不知要收拾到猴年马月。”

这个安平是记得的,上次松问童和木葛生作妖掀了书房,被罚跪不说,还得跪着帮人算账。俩人一边算一边也不消停,算盘珠子漫天飞,第二天都是满头包。

乌子虚,出生于诸子七家之一的阴阳家乌氏,是这一代的乌氏家主,执无常子之位。年少有为,温雅有礼,可惜天生劳碌命,每天为了家族中事忙前忙后,得空还得帮两位同窗和稀泥。

安平在梦里过了几个月,对身边事都掌握了个大概,唯独对众人口中的“诸子七家”依旧云里雾里,目前他统共见了三家:墨家松氏家主松问童,位列墨子;阴阳家乌氏家主乌子虚,位列无常子;药家柴氏家主柴束薪,位列灵枢子;还有银杏斋主口中的什么“天算门下”,也不知和这七家有没有什么瓜葛。

三姓家主,个个年纪不大、来头不小,偏偏其中两位还在银杏书斋求学,大概这书斋也有什么特别名堂。然而安平看了几个月,斋主每日焚香煮茶,木葛生睡觉算卦,松问童练刀打架,除了乌子虚因为家事时常出门,这就是个退休老干部棋牌室,偶尔被斋主叫去读几卷书,全职混吃等死。

一言以蔽之——简直太他妈爽了!

尤其木葛生,外面端得人五人六,人后瞬间原形毕露,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没有少爷脾气,并非娇生惯养,单纯懒得人鬼共愤。只要不是有意思的事儿,谁也没法将他拽出书斋一步,活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除了和松问童打架,基本走到哪躺到哪,一把软骨头简直要酥塌了司令府的铮铮英名。

安平时常看的咬牙,很想掏出几本五三摔在这人脸上。现在浪的痛快,你知道你百年以后留级了三年吗?有时间不如写写作业!

其中安平对乌子虚好感度最高,这人嗓子太好听,为人又温雅,世上大概没有他讲不通的道理,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唯一例外大概就是夹在木葛生和松问童之间,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松问童两眼喷火地走了,乌子虚合上书,无奈笑道:“老二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消气,你今晚的晚饭怕是要泡汤了。”

银杏书斋位于白水寺中,双方日常并不干扰,用饭时可以去寺内,有清淡素斋。但少年人没哪个能喜欢白粥咸菜,银杏书斋也不反对自给自足,三人中唯独松问童的手艺端得上台面,木葛生每日蹭吃蹭喝,一日三顿还有午茶夜宵。

安平本来好奇这两人三天两头打架,松问童没道理这么好相处,然而亲眼见过一次木葛生炸厨房后,他选择赞美老二英明神武。

木葛生拍干净手上的点心渣子,“无妨,我前段时间算了一卦,今日要下山去。”

“这倒难得,又有什么有趣的事了?”

“我给人赔礼道歉去。”木葛生施施然道,“顺便打秋风。”

夕阳西斜,木葛生下山进了城,一路拐到柴府外,翻墙跳了进去。

安平看的头大,翻墙进门,这道歉的架势真霸气。

上次两人拆掉的屋舍已经修好,园林深深,格局井然。木葛生掏出花钱算了一卦,接着跃上屋檐,一路走进一间别馆。馆分两层,屋顶铺着黛瓦,四面皆是雕花长窗,灯光隔着细纱漏了出来,还有隐隐人声。

木葛生躺在房顶,侧耳贴着砖瓦,掏出一把刚刚顺到手的瓜子,边听边磕。

“北平那边已经催了许多次,一直在问这一批药材什么时候能到,几大药局都已经断了货……”

“快年末了,年底有的分家来请安,脸色怕是不会太好看……”

“毕竟还是年轻……”

房间里坐满了人,低语絮絮。

木葛生听了一会儿,捋清前因后果——江岸戒严,柴氏几批货卡在港口运不出去,来往供应断了一月有余,据说北边已经有柴氏病患因为断药而病重。

“这是砸招牌的大事。”房中有长者起身道:“药家柴氏,悬壶济民,有药材却无力供给,乃医者之责。断货事小,性命为大,还请家主尽快转圜。”

柴束薪坐在主位,白衣清冷,“二伯放心,已经从东北紧急调了药,半月之内,足可补上。”

“如此甚好,但有的药材是南方特产,水路运送不可断,港口一事,你须得多多费心。”

“我明白。”柴束薪淡淡道:“大伯喝茶。”

木葛生看了一会儿,磕着瓜子啧啧有声:“深宅大院,果然比戏折子里写的还精彩。”

安平也瞧出了些许门道,这事不大不小、可轻可重,柴束薪名义上是柴氏家主,然而满堂叔伯却明里暗里带着敲打,少年高坐主位,形单影只。安家也是做生意的,这情形他眼熟,和逢年过节时各路亲戚上门打秋风的架势异曲同工。

但他家好歹还有一副真真假假的热闹,楼下就只剩下了咄咄逼人的客套。

木葛生吐出一枚瓜子皮儿,“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小大夫过得比老三还累。”

木府不兴惯孩子,木葛生每月的零花约等于无,和其他两个年纪轻轻就当了家主的同窗不同,一穷二白,但胜在逍遥自在。松问童似乎在做什么生意,偶尔下山照看,平时也是个甩手掌柜。最忙的是乌子虚,乌氏似乎有干不完的活,这人几乎天天都在批公文和出差,偶尔还腾出手来处理书斋的账务。木葛生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时候就给他送黑芝麻糊,说是防止少年早秃。

安平还真撞见过一次乌子虚照镜子,少年对着黑眼圈叹气连连。

如果说乌子虚还有忙里照镜子的闲愁,柴束薪却没有这份幸运,毕竟如今看来,他身边连个能照应的人都没有。楼下一屋子大概都是柴氏宗系,个个长辈架子端的很足,却并无几分亲近。

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被几圈车轱辘话越滚越大,一屋子人从傍晚说到深夜,总算有几个年纪大的撑不住了,拱手道:“言尽于此,家主好自为之。”

柴束薪脸色倒是没怎么变,起身行礼,“三叔慢走。”

对方一捋长须,转身走了,“天色已晚,不必相送。”

“真有教养。”木葛生打着呵欠道:“这狗玩意儿还给他行礼,不是个东西。”

安平头一回如此赞同木葛生的话。

房中人陆陆续续散去,柴束薪坐在主位上,垂眸看着桌上的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葛生从房檐上倒挂下去,敲了敲窗,“那茶早凉了,喝了对身体不好。”

柴束薪倒茶的手一顿,“谁?”

“寒夜好心人,特来慰风尘。”木葛生推开窗,笑眯眯道:“你要喝红枣洋葱锦鲤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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